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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枯雪一生有四个秘密。
一个是公开的,另外两个,除了他,只有叶婴知道。
而最后一个秘密,到死为止,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公开那个的秘密,全上海滩都知道:他不是叶家的种,野种都不是——野种是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叶然。
叶婴知道第一个秘密的时候,叶家正准备把她卖了换钱。
那时候她亲哥哥叶欢执掌叶家不久,接连错了几笔投资,资金链濒临断裂,还被有心人渲染出去,银行逼债,一下山穷水尽。
叶家现在能立刻出手、叫得上价的,只有叶婴了。
叶婴是上海滩上最扎手的那朵玫瑰花。
她十四岁第一次参加社交舞会,一身雪白西装,风流俊俏压倒在场所有公子;十六岁在外滩搭救过微服出来玩,被流氓盯上的陈督军的女儿,自己雪白腕子上多了条疤;十七岁的头一个月,和陈议长的儿子赛马,赢了台戴姆勒轿车,直接开到救助孤儿的劝捐场,车子一停,在簿子上写了陈议长儿子的名字,连手上的火油钻戒一并摘下来捐了,一时沪上美谈。
而现在,这朵漂亮的花正靠在阳台的一架藤花下头,时不时有驶进来的轿车车灯扫过来,带起一柱软蒙蒙的光。
叶婴站在一地灯影迤逦之中,身上一条银红洋缎蕾丝提花的裙子,外头一层菲薄的雪白的纱,像是一团带着珠光的雾,把她笼在里面,随风明灭。
叶枯雪推门而入,叶婴没回头,他走到她身旁,那披肩裹住她,才递给她一杯红酒,她两根指头拈着杯子,看了一会儿深红色的酒液,才懒懒侧头看他,问他,说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么?
他一笑,轻轻俯身,把她雪白额上一缕乱发抿了抿,她自顾自地道:“我小时候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唯独这件事记得。”
那时她八岁,最贪玩的时候,但哥哥叶欢和她差得岁数大,玩不到一起,同龄的下人孩子不敢和她玩,她就常在下午趁人不注意,从后院下人房一处不起眼的矮墙翻出去,去街上玩。
结果那天她回来,发现踏脚的桌椅没了,她攀在墙头一看,看到一个单薄瘦削的少年把桌椅搬到院子树下,正在念书,她小小地唤了一声,少年抬头。
他有一张清秀雅致的面孔,眉毛那样黑,眼睛是漂亮的杏眼,睫毛长得像蝴蝶翅膀。
少年仰头看她,颀长颈项拉出一条纤细弧度,像是天鹅的颈子。他看着她,略有惊讶,似乎在想叶公馆的墙头上怎么忽然长出了个女娃。
她又唤了一声,说小哥哥,麻烦起来一下,我要那个桌子下来。
少年笑了笑,起身向她伸出了手,她像一朵儿花,轻飘飘落在了他手腕中。
那就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枯雪。
他那时候是叶家新进梳头娘姨的儿子,堪堪十二岁,用的名字还是王克宽——《尚书》里的典:“克宽克仁,彰信兆民”。
叶枯雪垂头看她,她雪白面孔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他和头顶华灯碎影。
他心里想,他怎么会忘记呢?
那个黄昏,他这辈子看过最好看的小女娃攀在墙头上,歪着头,软软唤他一声小哥哥,玉一般的小人儿,比她身旁那枝桃花还要娇嫩。
她跳下来,落进他怀里,从荷包里拿出几块外国进口的栗子糖放在他手里,笑眯眯地说,这个好吃得很,便轻巧跑开。
就这样,他常待在矮墙下头,等墙头上传来柔柔一声“阿宽哥哥~”。
然后他伸手,小小的叶婴就会落进他怀里,暖呼呼,软绵绵的。
有次她把自己磕着了,他沉默着从房间拿出一罐乡下用的药膏,叶婴捏着鼻子喊臭,他强拉着她,卷起裤管硬抹下去,要她忍着,
叶婴忍得委委屈屈,他又给她热敷,又烫又臭,她龇牙咧嘴,但一抬眼,看着少年那双清若琉璃满是担心的眸子,便皱皱鼻子,忍了下来,撒娇一样往前,伏在小少年并不宽阔的背上。
她小声在他耳边说,这药真好用,我不疼了,有了它,以后我可不怕罚跪了。
他噎了一下,说你就不能不被罚跪么?
叶婴仔细想了一下,严肃摇摇头,“做不到。”她撒娇一样说,“阿宽哥哥,你上次答应教我唱歌,那首《春日宴》,还记得吧?”
他拿药包给她热敷,心不在焉的教她唱歌,她却学得极认真,孩童水晶一般清澈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她唱完,稚气地从包里掏出栗子糖,塞到他嘴里。
那股甜味,十年后的今天,都仿佛还在舌尖。
叶枯雪阖了一下眼,再看她的时候,漆黑瞳仁温柔得像是能溢出水,“怎么会不记得?”
“……”叶婴垂下眼,看到自己父亲孟老爷接到了富通银行的密斯特黄,她将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才笑道:“现在一想,怎么小时候的事儿,都是跟你跳墙?”
他想了想,不得不点头,确实是这样。
叶婴十岁那年,他的阿娘勾搭上了叶婴的父亲孟老爷。
孟老爷是入赘到叶家,夫妻俩膝下一子一女,感情平淡,孟老爷自己玩自己的。
跟他娘睡过之后,他娘只跟孟老爷求了一件事,不要钱,只要他能去读书。
大抵是第一次遇到不求金银的,孟老爷啧啧称奇,应了下来不提,还在外头赁了间小公寓,让他们母子落脚。
从此之后,□□养的四个字,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再除不掉。
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他不反抗,只小心鼻血别滴到白纸本上——谁都可以责怪他娘,只有他不能。
现在回想,他那时候多幼稚啊,都这种境地了,还傻傻地想着,幸亏叶婴不知道他阿娘与她父亲的龌龊事。
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搬出去的第二年,阿娘怀孕了,孟老爷的种。
他知道的那天,学校期末放榜,他好不容易考出年级第一,学校免了他下一年的学费,还给了一百块大洋的奖学金,他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回家,想告诉阿娘,他读书不用钱了,阿娘不用贴着孟老爷过活了。
结果他回家,看到阿爹站在楼下厅里,点头哈腰地跟孟老爷的司机说话。
孟老爷打着哈欠从楼上卧房下来,人走了,阿娘训诫阿爹,说现在多亏她肚子里的种,他这么一个老实没用的东西,才能被叫到上海来,谋到一个抄写员的职位,以后孟老爷来,要小心伺候,不要吃不相干的飞醋。
阿爹佝偻着背,唯唯诺诺。
他看着男人再也直不起来的背和花白鬓角,忽然想起就在几年前,他的父亲还自诩读书人气节,不肯去喝施舍的粥,而现在,他却住进了妻子卖身得来的房子、做着妻子卖身换来的活。
可他有什么资格说阿爹呢,他能上学,不用去当童工,不也是阿娘卖身换来的么?
阿娘是□□,那他和阿爹,就是十足十的□□养的。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叶婴。
想起她在墙头上的笑容、想起她小心翼翼,伏在他背上,温暖的体温。
可他不该想的。叶婴是干净的,他连想一想都会弄脏她。
他不要再看到叶婴了,不要。
可他还是再见到了她。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是他同母异父弟弟的百日酒,也是,他阿爹死的日子。
他阿娘生出个大胖小子的时候,孟老爷高兴坏了——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跟他姓的男娃了!他生平风流,却只有叶太太所出的一子一女,长子叶欢在国外留学,和他这个父亲并不亲近,这个外室生的儿子,可就不一样了,这是实打实的孟家的孩子,是要跟他姓的!
他娘得了一幢思南路上的别墅当奖励,小娃儿叫阿然,孟老爷大张旗鼓地办起了百日酒。
那天阿爹躲在下人房里喝闷酒,他正在帮宾客泊车,听到墙头窸窸窣窣响,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叶婴。
那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孩子,而是一个美丽的小少女——粉白面孔、漆黑细软的头发,宛若一只细巧的木芙蓉探出墙头。
可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叶婴,没有道理,但他就是认得。
然后他看到叶婴像以前一样向他笑着伸手,落进他怀中,呼吸扑在他面上,软绒绒的,又带着点儿暖,沉甸甸的,把全部重量信任交托到他手上。
而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有了一个极冷静的想法:他若此时松了手,她会怎么样?她会跌下来,头磕在下面尖锐台阶上,头破血流的死去。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却把她搂得更紧,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儿放在地上。
叶婴是来看阿然的,看她弟弟。
在听到她说“弟弟”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因为这句话内深藏的意思,身体内侧掠过一层针刺一般的疼。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他的事、他弟弟的事、他母亲的事与她父亲的事——
他开始发抖,双脚发颤,站立不稳靠在墙上,叶婴担心地看他,忽然伸手,把他抱在怀里。
就像小时候那般,她撒娇似的伏在他背上。他本能地想反手抱住她,最终却控制住了自己,一动未动。
身体内那股疼痛渐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狼狈不堪。
他想,她怎么能这么大大方方把“弟弟”两个字说出口呢?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他都不觉得那是他的兄弟,她却说,她来看弟弟。
他忽然想问她,你知道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么?你知道我为这个孩子忍受了多少耻辱么?但是他问不出口。
叶婴最终还是见到了阿然,喜欢得紧。他带她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勾了勾他的袖子,漆黑的眼睛往上瞅他,“阿宽哥哥,你这一年,过得……还好吧?”
他楞了一下,想答,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听到她软软的声音叹息道:“看起来过得不好。”
他怎么会过得不好呢?顿顿饭有肉、有书念,买得起最新的外文教材,这哪里是不好呢?他想反驳,张口无言。
面上重又挂起惯常的和煦微笑,结果还没等他开口,叶婴皱着眉按在他嘴角上,“不想笑就别笑,样子难看死了。”
叶婴是偷跑出来的,他牵出脚踏车送她回去,那天的落日格外盛大,夕阳如同一抱血红色的蛋笔直地坠落在大道尽头,他骑着脚踏车,叶婴靠在他背上,暖呼呼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略带凉意、近于绝望的宁静。
叶婴进公馆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少女漆黑的瞳孔边缘被落日镶滚上一层菲薄的金红,像是火在烧。
然后,他的阿爹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