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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转

他不在的时候,阿爹闷酒喝沉了,在前厅和人口角,愤愤出门,失足掉到了江里。

他发了疯一样也跳下黄浦江,被赶来的下人救上来,当夜发起高烧,昏了一天,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阿娘红肿着眼睛抓着他的衣襟捶他,嘶声骂他干什么吃的,偷跑出去害死了父亲。

是啊,他没出门就好了。阿爹就不会死。

他木然地任凭她打骂,直到她哭倒,被婆子搀走。

阿爹是两天后被捞起来的,人泡得透明,青白面孔肿胀得五官都移了位。

他看着阿爹的尸体,忽然想起来阿然出生的那日,阿爹很难过,抓着他颠颠倒倒地说话,说你不要恨你娘,是我没本事,养不起老婆,供不起你念书,你要孝顺她,对你弟弟好。

他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他

心里想,阿爹,我都记着,一切我都记着。

——一切——

都记得。

叶枯雪出神良久,忽然眼角一冰,却是叶婴拿水晶杯碰了一下他的脸,他抓住杯子,深深看她。

叶婴本来含笑,被他这样凝视着,笑容慢慢敛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往后退开了一点儿。

叶枯雪垂下眼不看她:“我本来以为,今晚的舞会你不会来。”

“我十八岁的生日宴,我当然得来。”

一向温润清和的叶枯雪,极其难得地尖锐:“投资失败、闯下祸的是叶欢,凭什么要你来填?”

她重又笑起来,温柔地看他,“因为他是我哥哥啊。”

他听过一模一样的话。

阿然满周岁那年认祖归宗,叶太太被逼松口,条件是孩子进门可以,那得跟着她姓叶!

你孟老爷是叶家的入赘女婿,名字登在叶家族谱上,就算是在外头的野种,那也得姓叶!

然后,阿然姓了叶,他也跟着改了姓换了名,名字改成了叶枯雪。

孟老太太能做的,就是抢了阿然的抚养权——老太太要亲手养孙子,合情合理。

这桩公案就此落定。

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王克宽,只有叶家身份暧昧的叶枯雪。

三年后再次回到叶公馆,与之前一样,整个叶家,唯一对他好的,只有叶婴。

叶婴对阿然也一样的好——她依旧是整个叶家唯一真心实意喜欢他的人,阿然也只亲她一个。

为了阿然的事儿,叶欢特意回国一趟,对此暴跳如雷,他不许叶婴去孟家看阿然,兄妹大吵一架,叶欢吼她,不许她用叶家的钱去看阿然。

叶婴呵呵一笑。

那天最后,叶婴提着鞋,满脚血,走了十公里,赤脚进的孟府。

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责怪叶欢。

因为叶欢是她哥哥。她当时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她一双脚搁在榻上包扎,疼得龇牙咧嘴,却硬要说都是穿新鞋的错——她就是这样,她喜欢的人,他们待她再坏,她也待他们掏心掏肺的好。叶欢这种人,仅仅因为是她的哥哥,她也会无条件的爱他。

而这牢不可破,天生的血缘羁绊,却不存在于他和叶婴之间。

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呢?除了那个根本不属于他,暧昧的“叶”姓,什么都没有。

而今天,她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因为他是我哥哥。”

所以她心甘情愿拿自己来填叶欢捅出来的窟窿。

叶婴安慰了他几句,说也不算纯卖女儿,她再绝色,真能值多少?让别人真金白银的来买?其实还是有人想借着联姻的名义,用便宜价格插手叶家的生意,总归到底,没那么不堪。

叶枯雪哦了一声,他温润的眸子深深看着叶婴,慢慢喝完手中的酒,把杯子随手一丢,一声碎响,叶婴受惊一样微微颤了一下。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说,“阿婴,如果你不愿意,你现在就告诉我。”

他在最后这个时刻,给自己、给她唯一的一个机会。

他记得她十六岁那年,她偷偷告诉他,她想去巴黎大学留学,想学化学,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男人能做到她也能做到,她不要做任何人的附庸,要在这个世道里,靠自己堂堂正正的活下来。

这么说的少女,像是一捧落入人间的月,栩栩生辉。

就在昨天,她拿到了清华大学化学系的录取通知,她看了良久,珍惜的摸了摸,含笑放进了自己妆台的秘密小匣。

他想,如果她现在告诉他,她不愿意把自己卖掉,他就让她自由。他有这个能力,让她离开叶家,去追寻自己的梦。

叶婴没说话,那双漆黑如孩童的眸子深深地看他,她忽然往前挪了挪,像只雏鸟,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他胸口别的学红玫瑰压在她的发顶,像是一捧从他胸口渗出的血。

她的声音似乎在笑,又似乎带了点儿泫然欲泣的意味,她说,只有阿宽哥哥问我愿不愿意。

他不言不动,只凝视着她。

过了良久,叶婴直起身体看他,忽然笑起来,微微侧头,从珍珠小包里摸出一块糖,小心剥开,塞进了他嘴里,柔声问了句,“甜吗?”

——她选择了自己的哥哥和家族。

叶枯雪闭了一下眼,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微妙而极其痛苦的解脱。

这样也好,她会嫁出去,离开叶家,而他也再不用顾忌任何人。

他把细小柔软的栗子糖咽下去,面上是他惯常的温润轻笑,他说,不甜。

忽然有风起来,月光柔润,一片浅紫藤花飘下来,落在她雪白额上。

她恍然不觉,叶枯雪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藤瓣从她额上摘下。花瓣上一面是月光,一面是她的体温。

叶婴一动不动,花影摇曳,她雪白面孔便也明灭着。

他听到叶婴慢慢地说:“你娘的事,我从没怪过你。”

“……我知道。”他嘴唇轻弯,眉眼含笑。

他听到过她是怎么跟嚼舌根的下人说的,她说我爹管不住下半身,难道是叶枯雪的错?

“阿然是我弟弟。”她用一种斩钉截铁地语气对管家说:“我娘和阿然他娘打生打死那是她们的事,跟叶枯雪和阿然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娘和我爹搅在一起是叶枯雪怂恿的,她必须经叶枯雪同意才敢做事?再说阿然,你娘生他又没问过他愿意不愿意,他有什么错?叶枯雪有什么错?”

她一直是这样的人,恩怨分明,爽朗快意。对喜欢的人极好,对讨厌的人极坏。

叶婴侧头看他那幅雍容富贵的美貌,忽然轻轻摇了摇头,“……我倒觉得,你该恨我才对。”

叶枯雪宠溺地弹了她额头一下,“这是什么怪话,我为什么要恨你?你待我不好么?”

叶婴孩子气地捂住额头不许他弹,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他不恨叶婴,但是他恨叶家。

阿然百日那天,他从叶公馆回去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孟老爷的心腹小厮,把醉酒的阿爹推落江中——孟老爷要认阿然这个儿子,他阿爹就只能死。

他跳入江中,最终却没有救起自己的父亲。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说了有什么用呢?告诉母亲?还是告诉警察?只怕说出口,他和阿娘就死了。

上海滩,叶家一手遮天。

他把这件事生生嚼碎、咽下去,烂在肚子里,忍耐着,记着——这是他的第二个秘密。

他在考上大学那年就秘密拜了杜月笙为师,靠阿娘的枕边风当了孟老爷的助理,积极参与孟家的生意,江湖上人人都唤他一声“小叶经理”。

去年叶太太生了场大病,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来,叶欢学成归来,接手家族生意,对他百般排挤,他面上恭敬有加,背地里做了大笔手脚,推动他投资失误。

而叶家资金链断裂的事情,就是叶枯雪放出去的风声。

叶家欠他,他要拿回来。

这个叶家,他唯一想保全的,只有从小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叶婴——可她却为了叶家把自己卖掉了。

他知道叶婴爱着他。从小时候开始,叶婴就只喜欢他一个。可她还是毫不犹豫,为了叶家,把自己卖掉了。

看着咕哝着刚做好的头发都被他拍扁了,稚气胡噜发顶的叶婴,叶枯雪心内忽然生出一种阴暗而饱含恶意的痛快。

他取出一方精致的小木盒,里面是柄象牙雕花的左轮古董枪。

他柔声道:“阿婴,送你的。”

她接过盒子,爱不释手,正抬头看他要说话,他忽然俯身,以一个把她抱入怀中的姿态,嘴唇贴着她的耳垂,柔声呢喃。

他告诉了她,关于自己的第一个秘密。

他说,阿然不是你的弟弟,阿然只是我的弟弟。

那是他阿娘告诉他的,在小弟出生那天,为了让他照顾小弟,告诉他的秘密。

叶婴刹那面色苍白,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笑起来,修长指尖虚虚拂过她如画眉眼,他说,生日快乐,我的阿婴。

离开舞会的时候,他病态又癫狂地想,叶婴,你可以立刻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拿它来伤害我,快去啊。

他一夜未睡,像是得了热病,浑身又烫又冷,满怀期待,等待着有人破门而入,把他和阿然赶出叶家。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婴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她选择咽下这个秘密,保住阿然与他。

第二天,叶婴与秦家二少订婚。

他满面春风恭贺她喜得佳婿,心中只想,就这样吧,这样也好,嫁出去,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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