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就明白了。叶婴在保护他。她察觉了什么,虽然她可能并不能理解,但是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她要保护叶枯雪。
他喘了一声,“阿婴……”
小孩转头看他,他说,阿婴,你过来,我冷。
他听到沙沙的声音,小孩爬上床,靠在他臂弯里,呼吸搔在他的脖子上,毛茸茸的。
他眨了眨眼,小孩手抚过来,“哥你哭了?疼得厉害?”他刚想说我没哭,小姑娘软软的亲吻落在他眼角,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叶婴稚嫩的声音像是在唱歌,她说痛痛飞,还说哥哥我陪你,你别怕。
说着说着,她声音小下去,像只小猫一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他搂着她,给她把被子盖好,困难地低下头,在她雪腻额头落下一吻。
后来的剧情依旧那么俗套,叶婴用自己当盾,挡在母亲的恶意和与叶枯雪之间。
父亲过世,绝大部分财产留给阿然,继母洋洋得意的时候,叶枯雪的律师托出一纸他母亲的遗嘱:她所有遗产全部归叶枯雪所有。
他父母白手起家,按照她死前分割,偌大产业一半是叶枯雪的。
继母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不免得意忘形,他隐忍多年,猛然而发,一场为娱乐板块和给律师事务所做双重贡献的争产官司轰轰烈烈打了起来。
但上头的只有他继母一个人。
叶婴一早就表示这是叶家的钱,和我毛相干?大学毕业自己找了工作,二话不说从大宅搬出去。叶然跟钱比起来,更喜欢做科研,叶枯雪更加悠闲自在,所有事情交托律师,潇潇洒洒当他的人间富贵花,每天就是看哪里太阳好,往哪里挪挪窝。
后天最后一次庭审,明天两边律师最后一次开庭前调解。
他分走一半财产这事板上钉钉,只不过他手里还有一样东西,能定继母生死。
打官司这几年,他捏着这个证据,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丢出去有最大的杀伤力。
他正犹豫的时候,遇到了苏生恪,然后得到了那个他没有回答的问题:
苏生恪问他,“你要怎么选?叶枯雪?”
是啊,他要怎么选呢?
叶枯雪轻轻一笑,抿尽最后一口茶,茶汤微凉,甜香更凝了一些。
“我很好奇,这项能看到自己前世的技术,对苏生先生有什么意义?”
“钱。”男人的合成声音毫不犹豫的回答。
想想两次链接意识的开销,和他躺进培养槽之前,当保证金签了的一次免了苏生恪十年房租的协议,他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诚心诚意和苏生恪说:“苏生先生如果有融资需求,请务必找我,我有一支基金,专投生物方向,保证只给钱,不哔哔。”
苏生恪也诚心诚意的对他说:“我不会考虑你。”
“哦?”他挑眉,神态闲雅。
“你太聪明了。”
“……权当夸奖,我收下了。”叶枯雪一笑,心内的猜测被证实。
苏生恪这间实验室,一定是为了钱开的,但一定不只是为了钱。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在这个实验室内寄托的东西,怎么可能只是钱。
不过那和他关系不大,好奇心到此为止,对彼此都好。
他点点头,起身告辞,苏生恪没有送他,只告诉他合同已经履行完毕,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别来了。
叶枯雪只当没听出来,拄着拐杖,笑盈盈地说他这边水有些差,他下次让人送些好水过来。
出大楼的时候,外面天气晴好,美中不足是四周高楼林立,天空在视线中只余下方格一般细小的一块,蓝得像是铺在泳池底上的马赛克瓷砖。
他忽然想起苏生恪对他说的那句,人生绝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他看看表,时间还早,胃里那股恶心也下去了,他迅速给自己规划了一张路径图。
半个小时之后,他胳膊底下夹着拐杖,一手一包菜,从他那辆全球仅此一辆的定制豪车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地铁口旁边一间长租公寓。
公寓管理员看到自己寒酸门口过亿豪车里下来这么一朵大包小裹的人间富贵花,整个人都不好了,本能地帮他按了电梯,比管家AI的反应还快了一点儿。
于是叶婴下班从学校回来,就看到她哥定制西装外头套了个恐龙围裙,从巴掌大的厨房里探出脸来——她单知道叶枯雪有她房子钥匙,但怎么也没料到他怎么就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大工作日跑来给她洗手作羹汤。
再说,自从开始打官司,她就没再怎么见过叶枯雪了——她纯粹是觉得对不起叶枯雪。
叶婴这人没有一点儿豪门气息,为人做事是一股朴实的草民思维,她的逻辑简单:她跟叶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锦衣玉食给她供到大学毕业,还要啥自行车?叶然该得的就该得,但是要把叶枯雪的那份也抢了,就太不厚道,不是人干事儿。
她当着亲妈的面直接这么说,气得她妈浑身乱颤,说,好,你志气,那你什么都别要!
不要就不要呗,她名校毕业有手有脚,怕个啥?
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扫地出门觉悟的被扫地出门了……然后活得积极向上。
只不过,她眼睁睁看着亲妈霸占叶枯雪的财产,而且她人又不傻,小时候想不明白的事,这么大了早想通了,对叶枯雪就格外愧疚,连他面都不敢见。
今天是这一年她头一次见到叶枯雪,在她惊悚的觉得叶枯雪会说“欢迎回来,先吃饭还是先吃我”的时候,他笑盈盈地说:“把手洗了,再五分钟就能吃饭。”
她在这之前从不知道叶枯雪会做饭,桌上四菜一汤,卖相都挺糙,叶婴提心吊胆地夹了一筷子叉烧肉,吃到嘴里眼睛一亮,她朝叶枯雪比了个大拇指。
叶婴是个初中老师,教化学,深得器重,眼看就快要升教研组副组长,两人边吃边聊,说到工作,那真是老师不易,婴婴叹气。
叶枯雪给她盛了碗苦瓜和河蚌煮的汤,她吨吨吨几口干了,把碗一推,专心对付油淋鸡,他又给她盛了一碗,半碗蚌肉半碗汤,看她吃得开心,自己拣了红烧肉里的百叶结,慢慢吃了,听她抱怨完自己带的那堆可爱可气的小兔崽子,他说少吃一点,给她带了红宝石的奶油小方,一会儿别撑着了,然后,他唤了她一声:“阿婴。”
她甜甜应了一声,抬头看她,他拿起餐纸,把她嘴角边一点油渍擦了,用一种特别平常的语气说:“我喜欢你。”
这是他一百年前、一千四百年前都从未对她说过的话。
第一世,他认为叶婴不值得。第二世,叶婴认为他不值得。
他看着叶婴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其中一根滚到地上,她慌慌张张要去捡,他抓住她的手,俊美面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叶枯雪生来一派富贵俊秀,天生笑容,他这样诚心实意地笑起来,简直就是牡丹花徐徐绽开。
“阿婴,我从未对你说过罢,我喜欢你。”
大抵这一次终归是没有血海深仇、没有权势滔天,他是唯一受害者,他不追究,两人之间唯一的问题,居然是钱——他真松了口气:那有什么要紧呢?再赚就有了。
叶枯雪知道自己天性凉薄,他曾扪心自问,换了是他,之前两世他会怎么做?他不敢答。
幸好,这一次没有那么多艰难考验。
他看了过去的自己两次选择,这一次,他做出第三个选择。
他放过叶婴、也,放过他自己。
他说完,看他爱的女人眼睛发亮,似乎在笑,又似乎含着眼泪。
她扑过来,揽住他的颈子。
成年女性的重量信任的全部交托在他怀中,身下椅子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向侧一倒,被他勉强撑住。
伤腿一阵钻心的疼,他差点没面子的惨叫出来,叶枯雪满头冷汗地轻轻挪开重心,只想着真不行,明天就得去把腿给治了,太疼了,忍不了,但他还是偷偷地,把叶婴又搂紧了一点。
他怀里,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他的阿婴。
第一个故事 刀锋绕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