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都,谢将军府上。
细雨微濛,为檐上的青瓦染上了一抹深深水色。天井里,间或有野草的绿芽从青石板的缝隙中冒出,迫切地呼吸初春的气息。
几个家仆正在弯腰清理石缝里的野草,忽然,表姑娘谢雨眠房里的侍女匆匆赶来,对着管事通报到,“夫人和表姑娘们要来了”。
管事立刻朝着家仆们挥了挥手,一众人连忙收拾好工具退下。
待众人散去,悠长地回廊里,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几位姑娘簇拥着莎莎一路闲话着,信步而来。
屋外的侍女极有眼色地打起了帘子,众女眷渐次步入其中。
不久后,卯月从院外踩着碎步赶来,又到了她为将军夫人和表姑娘请脉的时候。
自那日被带回将军府后,谢雨眠先是郑重其事地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对她的医术大加称赞,而后又留她下来为自己治疗心疾。
卯月本就存着躲开宋云天眼线的心思,自然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尽心尽力地为谢雨眠调养。一个月过去,谢雨眠的心疾大为缓解,只要不动情绪,轻易不会发作。
见卯月如此能耐,谢雨眠忙将她推荐给自己的表嫂,谢夫人莎莎。
此前,莎莎在百里之战中胎死腹中,之后便遗下了崩漏之症,月事缠绵不尽,月月下红不止,换了好几个大夫都不管用。气血双亏下,不过双十年华的莎莎,看着已憔悴不堪。
当雨眠将卯月推荐给她之时,她不过是不愿拂了雨眠的面子,想着试试而已,没想到卯月真有几分本事,如今两个月下来,崩漏之症大有缓解,气色也好转起来。
因此见卯月进来,莎莎自然也露出了笑脸,道:
“林娘子,快请坐。”
话音刚落,一旁的侍女立刻摆好椅子,和把脉用的案几。
卯月浅笑着坐到了她的身边,扶了扶绣着五蝠祥云纹的腕托,示意莎莎将手放上来。
莎莎靠在软垫上,一边问诊,一边听着雨眠和其他几个妹妹闲话。
“听说昨日的封后大典极为煊赫,不说那数百根手臂粗的描金香烛,不说垫在脚下的数百米的波斯金毯,单是大典上的金翅海棠就花费不菲,据说是专人从琼州运来的,一盆可抵十金。”
“正是,谁不知咱们大王向来是厉行俭省,碧霄宫上下,从服饰到餐饮,一应不许铺张。此番为了王后,却如此声势,说是极尽荣宠也不为过。”
“王后真是世间一等一幸运的女子。”谢雨眠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羡慕。
卯月听在耳中,心中如同被虫蚁啃噬,刺痛密密麻麻地,一重重从心底传到四肢百骸。她眨了眨眼,近乎麻木地移开搭在莎莎腕上的手,垂下眼睑,转身提笔写下药方。
莎莎听到这里,眉头微微皱起。
“妹妹此言差矣。万丈荣光是好,锦衣玉食也很痛快,可女子的幸运并不是只系在这些外物身上。难道说,这世间上嫁给凡夫俗子的女子,都不配谈‘幸运’二字了吗?”
谢雨眠垂首静默,但微绷的嘴角,仍是透漏出她的不认同。
莎莎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个表妹是个心气儿高的,非醴泉不饮,非高枝不栖。几年前就一颗心系在项王身上,凭谁也劝不住。
近来,得知宫里下半年要选秀,愈发坐不住,前日还求到她面前来,想让自己举荐她入宫。
当时她很是痛陈了一番利害,让谢雨眠回去好好思量,没想到今日,谢雨眠还是不肯死心。
如今她不过才说了一句,谢雨眠脸上便挂不住了,心机如此浅薄,入了宫该怎么熬?
但毕竟谢雨眠的父亲是谢允丞的结拜大哥,又几次为允丞出生入死,最后战死沙场,临终将谢雨眠托付给他们。
想到这里,莎莎终究还是忍不住,又一次开口劝道:
“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在我看来,能得个一心人,甭管风光也好,风浪也罢,都携手同行,对咱们女子来说,这样便可称为幸运了。
可总有那些眼皮子浅的,只看见外头鲜花着锦就迷了眼睛,飞蛾扑火般地要给人做小,她们哪里想到,要同别人争宠是多么悲哀的事,争到了,要提心吊胆固恩宠,争不到,便是漫漫长夜独寂寥。”
卯月听着,思绪顿了顿,回过神来,一滴墨水已经滴到了纸上,染花了方才写下的一味药材。她轻轻提笔划去,重新写下那味药材。
莎莎这话说来已是极重了,其他几个姑娘都面面相觑,不懂向来温和的表嫂为何突然说这番重话。
旁边一位娘子惯会察言观色,见气氛略低沉,忙出来打圆场。
“要我说,表嫂才是一等一幸运的女子。谁不知道,表哥心里只有表嫂,旁的花花草草一概入不得表哥的眼。”
此话一出,几人都笑了,莎莎先忍不住笑骂,“好啊,你个丫头竟拿我打趣儿。”
接着,几人又岔开了话题,场面渐渐暖了回来,谢雨眠惨白的脸也多了些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