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宫,玄武殿。
朝会结束后,众臣散去,谢丞相单独留了下来。
待空旷的大殿重归沉寂,沈铎开口道:“谢大人,三日后还请你再下天牢,务必帮我劝降陈霸先。陈霸先此人文韬武略,堪称魏国之首。如此人才,得知我助,失之我患。”
说到这里,沈铎冷下声来:
“若不能将他收服,那只能将他杀了。”
“大王所言极是。臣领命。”谢丞相微顿了一下,问道:“大王,微臣有一事斗胆相询。”
“说吧。”
“昨日大王劝降陈霸先之时,曾说自己征伐天下不为争霸,而为建立大同,敢问此愿景可是出自真心?”
沈铎面色微沉,眼神越过谢丞相,看向了大殿外。
“谢丞相,当日我们攻下淮水北岸之时,我曾率军亲自沿岸巡查,但见整个淮水北岸,一片尸山血海,除了战死沙场的兵将,还有许多无辜的百姓。”
沈铎眼前又浮现了鲜血淋漓的惨象,他眼睑微颤,“当时我的心情已经颇为沉重,忽然耳边又传来一阵悲惨的歌声。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老汉唱着:
‘妻不见夫,母不见子,盼到了白头,盼不见黑发。’”
沈铎一字一字念着,平实的文字,平常的语调,但白头黑发几字,却念进了谢丞相的心中,他闭上双眼,咽下内心的痛苦。
各国征战多年,天下早已没有一片净土,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人死在战乱里,其中也包括包括谢丞相那还未出世的孙儿。
沈铎接着说:“我征战的初心,是为了替死去母亲报仇。可如今这天下,失去父母的孩子何止万千,分崩离析的家庭亦是恒河沙数。
我可以起于仇恨,却不能终于仇恨,杀了叶孤鸿,绝不是我的终点。我之所愿,当是竭尽所能,以战止战,让这一代人的痛苦和伤害,终于这一代,让后来的人,得以沐浴和平之光。”
这一刻,天幕上无上的日光喷薄而下,刺破漫漫云层,穿过金殿重檐,照在了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上,照进了他写满报复的眼中,为他伟岸的身躯镀上一层荧光。
明明凡人之躯,恍若比肩神明。
谢丞相躬身跪下,伏首恳切道:“大王祈愿,如高山仰止,臣智谋浅短,唯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待谢丞相离去,沈铎也在众侍从跟随下回到了内殿。
褐彩云纹镂花的熏炉里,龙涎香燃起轻烟屡屡,沈铎靠在椅背上,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轻抚着额头,释缓着因为疲累造成的头疼。
他高挺的鼻梁上,两道剑眉微皱,白净的肌肤正泛着微青。
若是之前,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不会让他如此狼狈,可自从在烟霞山被重伤之后,他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体质却还没有完全恢复。
这次不过连着熬了两日,他便目眩神晕。
有意思的是,他如今能捡回一命,全赖着那颗读心珠。
当日他同叶乘鸾激战之时,因为想要雪耻的念头过于强烈,眼看着长剑刺来,他却卯足了劲想要剜去对方一双眼睛。最终虽然顺利雪耻,但长剑却刺进了他的丹田。
在那个瞬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读心珠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自他醒来之后,才发现丹田里的读心珠没了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读取人心的异能。
这对如今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多年来身居高位的历练,他早已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火眼金睛,有没有那颗读心珠,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区别罢了。
正如他昨日劝降陈霸先,一来一往之间,凭借的也不过是微表情的观察,和对局势的把控罢了。归根结底,说到欲望,执念,恐惧,所有的人心都是一样的。
可他看得了人心,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悲哀地发现,在生死边缘,自己想得最多的,还是卯月。
在昏迷的那一个月间,那些被他深锁在潜意识里,有关于她的记忆,如脱缰野马一般尽数奔涌而出。一遍又一遍,带领着他在无意识的混沌间,重历着过往。
记忆里,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
微风是如何晃动她鬓角的碎发,阳光下她面颊上那几不可见的细幼毛发,还有她嗔怒时微绷的嘴角。
一切一切,远得恍如隔世,近的触手可及,像一张无所不在的网,坚不可摧的罩,将他生生世世困在其中,永永远远不得自由。
包括他抛开过往的自由,还包括未来重新接受另一个人的自由。
越是深想,他的眉头皱得越深,抚在额前的掌握也成了拳头,狠狠地砸了脑门几下。
这时,身旁一位侍女见状跪了下来,恳切到:“大王可是头疼了,可要唤太医?”
沈铎没有回答,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数下,连双颌也紧绷抽动着,仿佛在压抑着极大的痛楚。挨过了这阵疼痛后,他已是面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