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起来梳洗完的时候雪其实已经停了。
但毕竟是北方,院子里倒还积着薄薄的一层。珍珠替我挽起了罩着镂花织锦八宝幅的窗子,往外瞧的时候能看见几个负责洒扫的妈妈已经开始动手清理了。竹制的大扫帚哗啦啦地掠过地面,霎时白色就褪去了一片,露出底下藏着的素色青石砖来。
有小丫头动作麻利地给炉子里添了几块银霜炭。我正窝在软榻上犯困,翡翠倒是掀了帘子进来,说小厨房的嬷嬷今日新采买了几只乳鸽,想着今日下雪天儿冷,问我要不要直接炖个汤暖和暖和身子。
我翻了页书,想了一会便点点头:“等炖好了就来知会我一声,我也给前头父亲母亲,还有兄长他们都送一盅去。”
翡翠笑了笑:“这倒是姐儿的孝心了。只是方才前院的妈妈来送东西,说国公爷同夫人今儿一大早似乎便出门子去了呢。”
反正汤也不是什么一时半刻就能炖好的东西。我没多问,只是瞧着时间,感觉安宁已经玩了好一会子的雪了。虽然只是刚进冬,天气尚且不至于到什么滴水成冰的样子,但在外头待久了也总是叫人不放心,何况小丫头刚风寒好了没几日。我就招招手,吩咐了两个丫头去喊安宁进屋。
安宁本来正蹲在檐下尝试堆个小雪人什么的。她这会玩得正起劲,竟是连鹤氅都不穿了,几个年纪小的丫头也制不住她,只能捧着披风在后头追。好容易到了门口,这才教翡翠给牵着手捉住了带过来。
我放下书卷去拉小姑娘的手,发现本来棉花糖似的一双小爪子早就凉得跟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一般。偏她还呲着满口的小白牙,笑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
我很是惆怅,但碍于不能对小孩子骂骂咧咧口出狂言——而且对着安宁我也实在是没什么新的话术了,便只好与琉璃菱花窗格里自己那张愁云密布的脸对视了一眼。给安宁嘴里塞了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红豆糕,我转身去拿我心爱的兔毛小手炉,正打算给她好好焐一焐,谁料小丫头却是“嘿嘿”两声,又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甚至还顺走了我桌上那叠点心旁边、用来装饰摆盘的两朵胡萝卜花——这会已经戴在小雪人脑袋顶上了。
昨天夜里做了那么一场大梦,这谢望切同我、谢望切同那位不知名的“宁远侯”,还有我同“宁远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尚且是一团乱麻没梳理清楚,本来就有些怏怏的。这会安宁偏偏还要拣着这时候同我闹……
我很头疼,遂一口气把余下的全部红豆糕都吃干净了,这才勉为其难快活了那么小拇指头大的一点。
翡翠过来收拾盘子,问我:“姐儿,要不奴婢去找找茜草女官,她今日在栖子堂那边主事……”
我把嘴角的一点栗子粉舔干净:“不用,你们都去忙自己的吧。给殿下把披风手炉都装备上,然后服侍的人就不用留了,远远安排几个人盯着就行。”
重新瘫回美人榻上拿起书来,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都吩咐下去,等下看见殿下你们就权当没瞧见便是了,就说是我的意思。”
翡翠应了一声,转身下去了。人说“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我翻了个身,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心说虽然今儿这“晚来天欲雪”是没有酒了,不过赏雪观风看书喝茶,倒也不失为一件人生乐事。
这便又是我新悟到的一桩人生真谛——能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单纯地躺在床上发呆消遣一天,这可真真是极好的。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然后我这一瘫就瘫了快一个时辰,等到新的一盘芙蓉酥都快做好了,安宁这才算是玩得尽兴而归。然而小姑娘乐颠颠地捧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跑进来,一路上的丫鬟婆子却都不理她,全把她当空气似的。她就眨巴眨巴眼睛,凑上来扯我的袖口,我撂下书看过去,却也不曾开口说话。
她和我对视了一会,就把掌心里脑袋上还顶着胡萝卜花的小雪人放在我身前的案几上,像小猫似的乖巧又讨好地朝我歪头笑。
正巧这时翡翠拿着新的芙蓉酥进来,小姑娘就又立刻凑上去帮忙,再次眼巴巴地都端到了我面前来。
嗯。我表面上还在专注地翻书,其实心里想的却是——这次不像是猫了,倒像是冬天囤粮的小松鼠。
然后松鼠小姑娘就又陆续帮着把吉祥果子、杏仁卷和糖蒸酥酪都摆了上来。这些往常都是她到我这里来读书写字时小厨房会提前备下、她喜欢的零嘴,然而这会安宁倒是不贪嘴了,也不看那些玲珑精致、还冒着香甜热气的糕点,只是抿着嘴盯着我猛瞧。
一时之间让我有种我是什么硕大型特供点心的错觉。
最后鸽子汤也煲好了,这回翡翠可不敢让安宁去接。小姑娘只好空着手回来,又伸出软乎乎的手指头,把那个已经有点儿化了的小雪人往我面前推了推:“……这个是给你堆的呢。你看像不像你?像你的话就不要再生我气了好不好。”
原来那两朵胡萝卜花是说我的头饰么。我哭笑不得。相信给我打这幅头面的、点翠斋那位单子已经排到了三年后的老师傅也很哭笑不得。
我很无奈地望天,最后气得牙根痒痒,却只能伸手去捏她包子似的小脸,捏完了又去给她焐小爪子:“你也不嫌冷。”
安宁就靠过来,嘿嘿嘿嘿地朝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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