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东宫飞檐斗拱外有白雪压树,不时便会引起一阵刺啦噼啪的声音。那是本来轻飘飘的积雪覆得重了,于是就将还冷硬着的枝条折断了去。因为春天还没到来。
所有的细微响动在万籁俱寂的十二月里都鲜明如雷霆。
依着我这辈子对谢望切的认知,长久的沉默过后,他那张漂亮俊脸上的颜色应该是从青到白又从白到红,总之是很花里胡哨、值得一观的。然而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在这场皇位争夺的生死场中走过一遭,本来就温和的青年却变得更加内敛了一些,像是一颗经历了无数次打磨的明珠。
他只是平静地、像是帝京外青黛群山环抱一样安然地笑起来,说:“他们谁敢怪你。”
“那你呢?你怪不怪我?”
他身边立着那人却是笑得比他要更张扬三分,甚至也毫不在意面前人即将登临大宝似的,完全不在意所谓君臣之分地去拍谢望切肩膀:“非要同江姑娘结个干亲,白白让你丢掉了一个能笼络朝中重臣的机会,就连以后史官也要记上一笔,叫全天下都晓得七皇子的发妻……不对,太子妃早亡了。”
“哦?你这难道不是帮我解决麻烦么。”谢望切依旧温和地摇摇头,“不然将军、国公、太傅……大家都想要那个未来皇后的位置,争来抢去的,我恐怕还不知道要平添多少烦恼。”
“顾将军的女儿英姿飒爽,卫国公的掌珠活泼大气,太傅家的孙女名满帝京……到你这却都成了烦恼了?”
“你倒是了解得清楚。”谢望切像是有点无奈。不过随即便放松下来,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和面前这人开起了玩笑:“说起来前日我还听闻你母亲很在为你的婚事发愁。正好你刚加官进爵封了侯位,要不就双喜临门,我给你指婚位帝京千金如何?宁远侯?”
我坐在墙头上薅着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的狗尾巴草,一边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谢望切的美貌,一边思索着这个虽然看不见脸,但是从这宽肩窄腰翘臀的曲线来判断,绝必是个美男子的宁远侯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不应该啊。
其一是我没听过宁远侯这个封号。其二则是别说帝京城里,就算是整个大尧,能排的上号的俊俏儿郎都不该能逃得过我的火眼金睛才对。而且就算我孤陋寡闻了,那卫蕊也不应该不知道——她可是兰池书局《帝京公子录》的忠实读者呢。
难道他真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曾?
“去你的吧。”然而这宁远侯倒也不客气,直接伸爪子就拍了谢望切一巴掌。
又能在这时候进东宫,又能和谢望切称兄道弟地嘻嘻哈哈,甚至还可以随便动手……显见是关系真的很好。
“你自己也知道现在上赶着结亲的都是锦上添花,你自己不想收就塞给我?”他笑嘻嘻地抱着胳膊,沉香紫长袍上层叠的云纹也随着动作浮光掠影地一闪,“我府里地方小,哪里有你这儿三宫六院的住得舒坦。”
“那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谢望切却不疾不徐道,“我一个嫔妃所出的皇子,此时初承帝业,当然要宵衣旰食以定我大尧江山。再者太子妃一家都是殉国而去的,无论是为了父皇还是太子妃,我都理当守孝三年。”
“江国公一家的灵位,我都送到法华寺去了。那儿香火鼎盛,风水运道也好。”说到这,那宁远侯却是神色有些低沉下来,“只是可惜,哪怕为他们平反了……江叔叔也没有后人了。”
有风起,庭下白雪皑皑弥漫。
谢望切也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安慰似的伸手按了按面前人的肩膀,又道:“前日礼部上表来,折子已经批复完了。追封江国公为襄平郡王,至于酌雪……虽然没有同我拜堂成亲,依旧尊为元后,配享太庙,谥号明德。”
我都不忍心看自己此刻跷着二郎腿坐在墙头、一脸正大光明围观的模样。只能挠挠头,心说这两个字说的是我么?照临四方曰明,绥柔士民曰德,哪一个跟我……都好像很是不搭啊。
我问不出来,这时那宁远侯却是似乎同我心有灵犀了一回。我坐着的方位依旧并不能瞧见他的模样,只是风中却音隐约传来笑声细碎:“这两个字么,我只怕她不会喜欢呀。”
他重新抬头,看向殿前那副将我美化了也就十之一二……好吧,我承认,美化了十之三四的美人图,又负手继续笑吟吟道:“望切,等到你也归于黄土白骨进了寝陵,恐怕江姑娘是要从里头坐起来提着裙子踹你一脚解气的。”
嗯。我托着下巴想了想那个情景画面,觉得颇为体现了我日常之风采。而如果大家死了之后都能在皇陵里头见面,这一幕的发生也非常极其特别之有可能。
所以这就更奇怪了啊。
听他们这意思,是这位“宁远侯”,力主了谢望切那位福薄运浅、不幸死得比较早,也就没能跟着混个皇子妃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娘娘风光一把的原配——也就是被指婚但还没来得及出嫁的区区在下我,肩负起了谢望切来日登基之时元后的重任。
诚然这一方面是让我替他们挡枪,帮谢望切暂时解决了各家贵女到底娶哪个封哪个——这样“最难消受美人恩”的问题;但是另一方面,以这位宁远侯对我的了解程度,以他话里话外对我江家的熟识,我不该对此人全无印象才对。
而且我既已经死了,虽说担着个未过门的七皇子妃的名头,但毕竟不曾拜堂成亲。其实谢望切归来继位,只为我爹平反便足以收拢军心民望,完全不必顾及一个并无旧交的我……
如此看来,倒像是这位“宁远侯”在为我不平。这才如他所说硬是同我结了一门干亲,估计是认了我做个姐姐妹妹之类,然后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朝堂上想给谢望切塞个自家闺女当原配皇后的老大人们作对,逼着所有人捏着鼻子、苦着脸,最后不得已认下了我这个不怎么名正言顺的“明德皇后”。
我揪着一把已经被我薅秃了的狗尾巴草,在墙头上来回踱步了一阵。等到又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总算是把这些都想明白了,这才在心里喟叹道:
就说做好事肯定会有回报的!
我这个人吧,虽然性格呢是不怎么招人喜欢,行事呢,也确实乖张娇纵了一点。但是架不住我品德高尚啊!平时出门最喜欢干的就是扶出门买菜、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回家之类积德行善的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