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
不知道因为什么,听到安宁这话的瞬间,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秦遮。
过几日秦叔叔同王夫人回北境了之后……他便也是一个人了吧。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和忧心。
不过留给我一个人怅然寂寞、感慨什么人生如梦的时辰并没有多少。不多时,刚好我爹、继母同谢望切都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继母依旧是雷厉风行的模样,也不忌惮外头罚跪的下人里有大半都是宫里派出来的,该罚就罚,毫不心慈手软。只是听了嬷嬷的禀报后倒是特意单独把那个叫茜草的女官拎了出来,说是念在她当时不在、但一接到消息立马赶来的缘故,让她领完罚照旧主管栖子堂的一干大小事务。
至于我爹则立在继母身后,目测其前来的主要意义是——给继母加油助威。
我对于他的这一行为深感痛心,但是江国公他老人家显然很有那么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甚至还得意洋洋地朝我一挑眉。
我实在是非常无奈,干脆转过头去不理他了。可巧这时花白胡子的老大夫却正好提着药箱退了出来,我便跟着继母紧忙上前,得到大夫说安宁只是年纪尚小,一不留神便受了寒风,煎药静养即可的回答才算稍稍放心。
谢望切把人送到屋外,又盯着丫头们把安宁同雪团——依着宫里不养小动物的规矩,我猜雪团倒是沾了光,万分荣幸地成为了大尧这些年第一只同公主殿下享有相同待遇的小猫——一并安顿好了。他还穿着祭祖时的衣裳没换,任谁瞧着都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模样,却是还停下脚步来问我:“怎么愣在这?可不要安宁还病着,你却又倒下了。”
他大约是顾忌着回来后还没更衣洗漱,本来想伸出来捏捏我双环髻的手便微妙地停在空中。
我刚好仰头去看他。
这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他背后玫瑰紫色的天幕里悬挂着一轮清冷皎洁的银勾。至于少年的脸虽说在继母带着小厨房的精心调养下略微圆润了一些,但总体却还是清瘦,充其量就是由一棵只长个子、不长宽度的青竹演变成了一棵稍微匀称了那么一丢丢——最多不过小拇指大小——的竹子。
我很想问问他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就无论如何都喂不胖呢。不过眼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人家亲生妹妹病了,心里恐怕正不好受着。
转转眼睛,我又想起方才同安宁勾了手指、谁违背了谁就是小狗的诺言,于是扁扁嘴,便把今儿翡翠用南边新进的粉珍珠给我梳的双环髻递到他手边,很是大方地道:“我不嫌弃你手脏,想摸就摸吧。”
结果谢望切却是愣了一下,随即流露出一种很是哭笑不得,可以解读为“你是不是脑袋被门夹过又在说胡话了,要不趁着大夫还没走远给你也看看病罢”的神色。
我心说这什么反应,正常人看到了什么可爱的不行的小京巴或者小土狗想摸又不敢伸手,最后得到了旁边主人允许,不应该挺高兴地立刻上手去捏捏挨挨的么。起码以我自己的经验推论应该是这样的啊,于是更加不解地抬起眼睛,温声细语开口:
“你放心罢,我今儿也还没洗头,大家彼此彼此。”
——都一样脏,就不要互相嫌弃了,好不好?
这次谢望切却是终于忍不住了,也不顾忌什么形象,站在徐徐夜风里竟然就笑了起来。
疯了,绝对是疯了,这个世界没救了。
我嘴角忍不住颤了两颤,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在风里有点发凉的后颈,这才拉过旁边翡翠的袖子:“谢望切他……莫不是去了一趟祠堂祭祖,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吧。”
结果翡翠倒像是被我这句话吓坏了。要不是我见机行事拉了她一把,这丫头肯定就要扑通一声直接跪下:“姐儿切莫胡说。再者,怎么能直呼七……少爷的名讳呢。”
算了算了,我就不该多嘴瞎问的。反正就算真的中了邪,他们谢家皇族的列祖列宗也不可能就撒手不管咱们这位小宝贝。只是我八百年都难得梳一次的双环髻又做错了什么呢。我思忖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将万般沉默与痛苦尽数吞进自己肚子里,摇着头走了。
想来我捏着自己发髻、孤单行走在月色下的背影应当很是萧瑟的。
*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从栖子堂回去后,我便恍恍惚惚地、连续做了几夜的梦。
那梦中似乎流逝过了无数人事,只是都琐碎若水月镜花,一旦醒来就尽数成空。但因着之前大病那一场的梦为日后之事带来了种种预兆,于是我每日晨起、在安宁来读书之前都会坐在床上努力静思冥想,试图回忆起一些片语只言,就当聊胜于无。
只不过很可惜。我绞尽脑汁,头发都掉了三把,但想起来的依旧都是些什么,譬如幼年时秦遮带我去骑马、然后摔了个狗啃泥般的小事,又或者是前世里继母带我去看为我嫁入皇子府、我爹特意找了百十位手艺绝佳的苏绣绣娘做好的大红嫁衣之类令人伤怀的情境。
珍珠和翡翠也不知道我到底在焦虑紧张个什么劲儿,便总是劝我,说些什么只是时候未到之类的好听话儿来宽慰一二。
我知道她们瞧着我每日洗漱时掉下来的那一大把青丝很是忧心,却也不能将什么梦中前世今生之事对他们全盘托出,也就照旧笑眯眯拎出个“想吃山楂凉糕点”或者“今日小厨房能做松子鲜虾饭么”的借口搪塞过去。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我暗自下定决心,还要继续努力。
但我没想到的梦想成真的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十月廿二,小雪。
我又做梦了。
或许是白天陪安宁给雪团儿洗澡当真是累着了,等晚上回到暖阁,简单沐浴洗漱后,甚至都没等到涂香膏便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熟悉的、不受自己控制的头重脚轻感再一次袭来。我顺从地跟着变得轻盈起来,心说这次倒要看看又是去哪里,真有能耐的话不如便带我去什么西凉瓦剌之类没去过的地方走一圈啊,起码也是长知识了不是。
结果可能当真是有什么掌管梦境的神灵存在,这一次我竟然是被带去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