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红日东升后,我的梦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一个人兀自在醉中。
我迎来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
太上皇驾崩,山河同悲。葬礼的细节,对我是浑沌的,或者是我有心忘怀自己的见闻。
很多年后,我记忆犹新的是:当人们按照鲜卑的习俗,在太极殿前烧毁皇帝的旧衣物时。那只垂老的大黑鸽子,飞入了熊熊的烈火。
我并没有死。天寰赐给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来只是他留给我余生的毒。
天寰走了,鸳鸯失伴。两个人的宫,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宫。
我已死过一次。我只能活着,坚守住一个人的宫。
我记得他说,他若醒了,就一定来找我。我相信他的诺言,我要等。
天寰一生画了许多图,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张肖像。我只能在清晨傍晚,花鸟山川里怀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占了许多城池,但他没有给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栖息的地方,还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痴情的鳏男寡女那样,只对他一个人倾诉心情。我只能在星空里寻找他的位置。我从来没有再找到过那只南朝带来,属于皇后的玉燕子。我想,也许是我把它丢在梦里了。也许是天寰藏好了它,作为来生寻找我的记号。
新帝太一的年号为至德。他是个励精图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亲所期望的那样。
天寰去世后的第四年,杜宝玥被册封为皇后。这两个孩子,是皇家里少有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新皇后宝玥搬进太极宫,身为太后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
太一满了十六岁,我不再陪他上朝。
我住在椒房殿里,并不寂寞。我有书为伴,有茶为友。惠童,圆荷始终在我左右。太一最喜爱的事情,就是在坐在椒房殿前,让我听他抚琴。宝玥,则是一个从不见怒容的静好女子。她的母亲,永远生活在童年里。于是她把我当成另一个能听懂她的母亲。崔惜宁与七王妃子女成群,但常来和我闲聊家常。善静尼,罗夫人,都上来年纪,我爱听她们唠叨往事。
谢夫人在宝玥入宫后,坚决回到江南去。她说她想念着我老师谢渊,只愿让他看到她的老态。
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天寰,也没有梦见过天狼星。我倒是偶尔梦见我的父母,梦见与我远隔千里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梦里,浩晴始终两岁。他有个小酒涡,雪白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
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给阿宙的孩子,我对他的关怀,不能夺去阿宙的抚养之功。
百年经常会写信来,告诉我浩晴的情况。他忠心耿耿的守护着这个小主人。他曾经是宫廷里的枢密宦官,但现在会陪着小主人去采摘果实,去游玩风景。
我把天寰的遗物都带到昭阳来。我不想让新的皇帝皇后,在我们的阴影里生活。
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人,他们何必与我们一样?他们甚至可以做到更好。
我把一切都布置成天寰活着的时候差不多少。
虽然我没有看到他变老,但我想象着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砚台,他的玉带,我都会亲自去擦,直到灰尘不再。
当有风雨的夜晚,不论多么寒冷,我都会在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树。
每当桂月白露,天光翠和,我靠在树下,吹着笛子,看花絮随风。
桂花树一年年长大。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树下自斟自饮一杯桂花酒。
几度春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至德二十年,终于来了。
立秋日,皇帝邀请赵王父子进京。皇帝说:秋日将尽的时候,他们就会和我重逢。
阿宙在我的心里,还是俊美青年,凤眼开花。要再和他相见,我不免忐忑。
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尴尬纠缠,已被人遗忘,譬如浮云而已。
但我总觉得,当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宙的时候,一直微笑在晨风阳光里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说,我永远不会老。但是,每个女人,总是逐渐走向老年,无法回避。
老了,并不是说不美。那种美,是蕴含在身体和面孔之下的,要在岁月流沙里,才能发出玉一般的光芒。
天寰离开以后,我大约又轰轰烈烈的美了将尽十年。但过了不惑之年后,每一年荷花开放,我都会多几条皱纹,每一年的冬雪飘洒,我就会添几根白发。我坦然面对着这样的变化,我不可能永远在美的巅峰上。我没有用化妆术去延缓这种衰老,也没有藏起我所爱的明镜。
我愿意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温和光亮,我始终面对我自己。
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气渗透了全长安。善静尼邀请我去兰若寺赏桂,我欣然前往。
我带去了几卷为文烈母后祈福的手抄经卷。天寰在时,这是他做的事。
善静尼道:“太后还记得那五层浮屠落成的时候,您作为桂宫公主亲临寺院吗?那一天,长安万人空巷……。老尼还记得在那桂花树下,无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着风起舞呢。虽然您那时已经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当时,只是想:这对男孩女孩是多么美丽啊。”
我记得那天,阿宙拉着我在桂花风里,旋起足尖。美丽的不是我们,而是青春本身。
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五层塔下还没有长出青苔来,这里才几棵桂树,并不是今日这样桂树成林,桂影苍茫。五殿下跟我说: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
阿宙那天还对我讲了许多话……可我只记得这一句了。他所说别的话,和其他场景,其他时候重叠起来,让我分不清了。
圆荷这几年心宽体胖,对我说:“我也记得那时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变成什么样子。”提起阿宙,圆荷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她还是才出川的小女孩。
我们回到宫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积起的宫黄粉。
太一笑若春光,他本是个异常俊美沉着的男人。作为皇帝,他临朝渊默,比初登基时候的威仪更多。但他一旦笑起来,总显十分和煦,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牵着我的手,低声道:“母后,请跟我来。”
“为什么如此神秘……?”我摇首,跟着他一步步走入宫门。
青色天空,飘着微云,阳光洒在我母子的肩上。
到了殿门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里面有人在等您,您进去便知。”
椒房殿乃太后居所,何等人物,等在殿中等我?
我寻思片刻,已暗暗有底。是我的浩晴,他来了!
我一步连一步,登上了石阶。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多年不见,百年的头发稍有些秃了。惠童也早两鬓斑白。想起他们还是少年一起侍奉在太极殿的时候……
我做个手势,让他们平身。百年含泪低声道:“太后,殿下正在作画。”
他的泪光里,好像还含有某种信息。我却还无法知道答案。
作画?我听说浩晴喜爱书法绘画。他定是在椒房殿内等我久了,就开始挥毫。
我悄悄进入大殿。桂花香气馥郁,无酒亦可醉人。
面向阳光的窗前,一个身穿冰蓝色锦袍的俊秀青年裾案持笔,正低头沉思。
灿烂的光线,照着他挺直的脊背,墨黑的发髻。他不戴冠,只别一根羊脂玉簪。
檐铁叮当,他眸子滑动,好像想到了下面该如何布局。
一个浅浅的笑涡,顿时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脸颊上。
天寰……,我仿佛是看到了天寰。是他回来了?我恍惚之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
青年看到了我,他愣了片刻,对我叩首:“臣恭请太后圣安。”
不是天寰。他是浩晴。我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来,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依言起来,他的身材修长,微微低下头让我瞧。
他多么酷似他的父亲啊。我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只是没有朦胧的水雾。他明亮眼里,好像永远倒影阳光,有花朵开放。
“太后,儿臣盼望了您二十年。”
他的声音柔和,同样是明亮的。就像那种温暖的环境里长大的乐天青年。
“不要叫太后,叫母后,不……叫我家家。我也梦见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我好久没流泪了,此刻鼻子酸楚。
浩晴扶着我笑:“家家,我不是来了?我一个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
“一个人?”我环顾四周,阿宙他……并没有来。
浩晴望着我,若有所思:“父王没有来。他说:一别二十年,人间别久不成悲。他只让我转交您一样东西。”
人间别久不成悲。阿宙,你宁愿记住曾经的我。我何尝不是?
“什么?”
浩晴给我一幅画轴,他告诉我:“父王说,这张图画是当年先帝所画,并赐给他保管的。前几年,他就发现了一个变化。但他说,只有家家能看明白。”
这是……他临行前,天寰让我送给他的梅花仕女图。图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
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潇洒动动手腕:“家家,我来时,看到外面有一大棵桂花树,花枝繁茂异乎寻常。我生来最爱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图……,请许我出去观赏一番。”
我点头,添上一句:“我就来。”
我独自铺开展开画卷。我的记忆里,关于这幅肖像的一切顿时明晰起来。
当我展开全图,望着那个花树下的少女,我不由惊呆了。
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变作了片片金黄色。梅花,何时换成了桂花?
……当年,梅花树旁,那个青年凝望我。
“就如朕这样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书房里帝王正作此图,对我笑语。
“朕新近调制出一种墨色,独一无二……称它为‘皇后墨’,你说好不好呢?”
初嫁了他,夫君领着我来这座殿堂手植桂树。
“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亘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树。”
原来,他知道当皇后之树长成。图画里的少女,就会在桂花树下,品着“皇后墨”的香气。
我对着图画,含泪微笑。我合起图卷,把手放在心口,天寰,谢谢。阿宙,也要谢谢你。
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树下,金粟飘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抚去。
“家家,你吃过桂花蜜吗?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给我他制的桂花蜜。”
“先生?”我当年,只爱吃一位先生调配的桂花蜜。
我又问:“先生?”
浩晴的嘴角有笑:“我十岁起,有位先生,每年都会来四川看我。他跟我纵谈古今,教我诸多知识。他是住在江南的一个山人,虽然大我许多,却乐意和我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寄给我一袋桃花。每当秋末,他都会捎给我一坛桂花蜜。父王好像认识他……。但他每次来,父王都避到山庄去,只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谁么?”
他是谁……?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虽然避开尘世,但没有忘了我们。
“他是一位故人。”我没说下去,浩晴不再追问。
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忆旧日。
“浩晴,你听过骊歌吗?”我问他。
浩晴的笑涡,又浮现出来。
“我知道骊歌,父王教过我。这次我临行前,父王不经意说,若有机会,可以唱给你听。”
“那么你唱给我听吧。”我靠着浩晴说。
青年想了一想,他张口唱起那几乎被时间遗忘的曲调。
“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浩晴的嗓音明亮,每一个音调都极准确。
不知不觉,我的身上落满香花,我的眼里起了雾。
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夏初?”
夏初……好久没人如此称呼我了。我侧耳,那声音又深情唤道:“夏初?”
那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发于天地玄黄,起自滚滚红尘。
我回头,只见绿满宫城,江山如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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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曾约定放上番外《帝王爱》,还有我自制的本书书签。
2009年快结束了,前来兑现诺言。
书签图案,当时较仓促,只能做成这样。诗句是青阳华胥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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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爱,适合全书阅读完毕后再看的。该番外篇幅较长,请诸位原谅。
其余番外,可见作者官网“皇后策”讨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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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本文彻底落幕。谢谢大家。
祝愿你们即将到来的2010年万事如意,香花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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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版书番外
番外 帝王爱
引子
南朝安和七年,北朝圣睿元年,暮春的满月如金瓯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长安,夜空明朗无云,满天星斗像被浸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圆人未圆,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将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华美,像是上天送给文成帝风流时代的挽歌。长乐宫梅影、太极宫妖红,在死寂里低诉着逝去的秘密。随着上一代北帝的离去,哀伤层叠,化成了一首诗情之歌,为宫廷所掩埋的却尚不能忘情的幽魂们在冥冥黑暗里吟唱:“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文成帝的绝笔是一首《别鹄》。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着。
耿耿灯影,残留在苑墙深处。泪湿春衫梦未醒,可梦终归是梦,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这春季里最后的迷梦,本是一种诅咒、一种错过、一种信仰、一种欺骗、一种执著。
在属于他们和她们的这首歌里,它的名字叫《帝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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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调:公主樱君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驳之绿影洒在满是湿气的地砖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绿色。
元樱君还记得家被毁灭的那天,太阳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闹的花园吞噬。她的父亲陈王仰天大笑,她的母亲珠泪滚滚。陈王把一个物件塞到她的袖中,问:“樱君,你怕吗?”
她捏着父王的手,踮脚说:“我不怕。”
她以为父王要把她牺牲到那片将天空都映红了的烈焰中去。她听说凤凰涅槃,就是投火。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为她想成为一只翱翔于天地之间的火鸟。
“那么走吧。樱君,你记住,藏好它,不要让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将她推给宦官董肇。
她抬起脸,“父王,可我们都是元氏的人啊!”陈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陈王独女,被册封为洛湘乡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谋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传说中的金凤秘宝。
父王没有回答。他携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泪珠。他们携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来。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别喊了……我们该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她第一次到了长乐宫,人们把她安顿在冲觉寺。
那晚,她听着如水的念经声,偷偷将黄金团凤藏好。
她蹲在地上,捞着不可捉摸的月华,笑着自言自语:“我不怕。父王母妃,你们凤凰涅槃吧。”
冲觉寺里只有几个老僧、她与董肇,还有两名老侍女,过着没有戒律,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对她仁慈,每年都让宫女来替她缝制新衣。但是元樱君不喜欢穿他赐给的彩色裙装,她只穿自家老侍女缝制的布衣。长乐宫久被废弃,随着年龄的长大,元樱君飞翔的天宇越来越广阔,往往让侍候她的老人们哭笑不得。
她喜欢爬上冲觉寺附近的一棵大树。在那里,能见到整片的林海。红云似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后的畅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联翩,长安究竟是怎样的?
有时候,她跑到佛堂听老和尚们辩论,探出半边脸。和尚们对她微笑,她又逃走了。
董肇只能教授她一点儿简单的文字,老和尚们教授的,她又觉得乏味。到了十四岁,她还是会手拿树枝嫩叶,去和松鼠玩耍。她跑起来爱赤脚,会把鞋子脱下来藏在怀里。
侍女们大惊小怪,她便冲她们笑,把手里的松子递给她们吃。
她们相视愕然,道:“公主日后会是绝色美人的,皇帝也许会把你下嫁。可是你这样野,嫁给谁去?”
元樱君大笑。
她们才不知道,她大笑起来就会想到父王。这是她和已故父亲之间的神秘联系。
明熹帝驾崩了,新帝刚刚继位,是不会把目光投向她这样一个元氏族裔的。
她并不想嫁给哪个男人。一想到他会把她当做他的所有,她便沮丧。
她不明白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们和董肇,也从来不想结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终于在早春到来了。残雪未化,温暖的气息却已催开了冲觉寺里的梅花。长乐宫内突然来了一群工匠,据说是新帝打算要重修这座宏大的行宫。
元樱君不喜见外人,躲着嘈杂之音。她数着稀稀落落开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静的观音堂。
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正在细细描画墙壁上的观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后。
男人的身影异常和谐,就像是天国里的一道阳光。他正在画观音的眼睛,全神贯注。
元樱君注视着观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间的纷扰,面容光华端丽,前所未见。
男人的肩膀一动,他蘸上朱砂红,继续画观音的裙带,笔下飘飘,如在云端。
这时,他吹起一首曲调,哨音清美,好像有无数叶子跟着落在林荫中。
元樱君入了迷,她刚要问他这是什么曲子,男人回头了。
他望着她一愣。元樱君也是一怔,她觉得世界在这瞬间顿时无声。
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于每个细微,而是每个细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里好像盛开着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面颊似能唤醒春日。
元樱君“啊”地短叹一声,笑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男人笔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樱君的裙带。他说:“《别鹄》,你知道吗?”
元樱君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她第一次为自己读书少而羞愧。
她老实说:“哪个鹄字?我不识。”
那男人笑了,“不要紧,我可以教你。你是哪里的女孩儿?”
“我就住在冲觉寺的。你呢?”
“我叫灵隽,来寺庙画壁画的……呀,沾到红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带,用嘴吹了口气。他的气息比起他的目光更为灼灼。
元樱君慌乱推开他。那人在她的背后笑道:“我每日都在这里,我等着你来。”
她跑了老远,才捂住面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见那个不正经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积雪落在她的脖子里。灵隽……他说,他叫灵隽。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为他比梅花有生气,他常常让她笑出声。
第三日,第四日……观音有千手,每画一只手,她的心就被灵隽的情网缠住一分。
等到她发觉危险,已无处可逃。灵隽告诉她:“明日我要回去了。”
“你去哪里?我……还没有学会那首歌呢。”她嗔怪道。
灵隽痴痴地望着她,道:“你爱我,就给我一切。今晚,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舌攻入她的唇齿。她浑身战栗,想推开他,但是办不到。
她觉得墙上观音的千手绝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虏她。她还没准备好马上成为灵隽的人,在反抗时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松开她,偏过脸去。他的脸色是一种稀有的白,惊心动魄。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鲜血,就像他初次遇见她时蹭上的朱砂。
灵隽冷笑,“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我只是个画师。”他说完后抛下她走开。
她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欢他,就因为他是画师灵隽。
当夜,她没睡着。老侍女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耳边说:“公主,方才有个小宦官送来礼物,说是人家与你告别的。”
她不动,眼泪打湿了枕头。等侍女离开,她才赤脚下床,打开了画卷。
画面上的她站在梅花树下,怅然若失。灵隽只陪她去过一次梅花坞。在那里,他告诉她,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好多事放不下。
他放不下,不是因为他本人在乎,而是人们不准他放下。
再回忆起灵隽当时的口气,她顿时心如刀绞。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足从窗子上翻过。
黑暗的夜,有雪的残光,冷月如钩。她冲入观音堂,大叫:“灵隽——”
灵隽在青灯下的影子抬起了头。
她看到他,就哭了,“灵隽,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为了自己,是因为太心疼他这样晚了,还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灵隽把她拥住,试探地轻吻她。她勇敢地搂着他的颈项,笨拙地回吻着他。
他再也无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却感到火烧般的酷热。
佛堂之内,他们是叛逆的一对。观音的凤目微合,似不忍旁观。
他疯狂的爱 抚给了她极致的痛。狂乱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咸涩的是血。她□□,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纵后虚脱。
他走了,毫无音讯。她每日头也不梳,只盼着他给她一个音讯。她本来还未长成的胸乳经过那一夜的洗礼,就像春日桃花般丰盈起来。她惶恐地躲避每个人的目光,她怀疑人们都知道她身体的秘密。她不怕吗?她怕。他要是骗她,她还怎么去相信这座寺庙以外的人?
消息终于被一个小宦官带来了。他告诉她,灵隽因罪被囚,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他。
她焦急又高兴。焦急是因为他正在受苦,高兴是因为他并未背弃她。
她带上那幅画,召集董肇他们,“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甘愿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能靠一件东西。我要设法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
她摊开手,黄金团凤就在她的手心。
深夜,她赶到宫城,对卫士们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谁敢拦我?我要见皇上。”
她跪在金殿下,与她同一血缘的堂兄就坐在帘后。
她静静诉说,请求他开恩。她让宦官把黄金团凤交给皇帝。她俯跪于地,等候的时光像是千年。
帘影浮动,圣意叵测。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多谢你,樱君。”
她惊骇地仰起头。皇帝走出了帘子。他偷走了灵隽的美。
在这相同的一张脸上,有一丝冷酷的渴望。他白色的龙袍倒是纤尘不染。
可元樱君只觉得污秽。在这场骗局里,她是他的同党,她自己也是肮脏的。
皇帝压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樱君。从今以后,你要住在桂宫的明光殿了。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改一个姓,我们就能长相厮守。”
她在碎裂的春天里直视着他,“你为何要我?是因为黄金团凤?”
“我喜欢你,因为你美,也因为你是我心里爱的女人。”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着水光。
元樱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里的血朝他脸上啐去。
她喊道:“你不是灵隽!他死了!”
她是弱女子,从此插翅难飞。不肯改姓,她便没有名分。不过皇帝似乎沉溺于与她对峙的乐趣。她在他的爱欲缠绵里不断挣扎,但没有成功。
一次,董肇曾因听到她的叫声冲入了内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从此,她不再叫。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能让人看到她的痛苦。
他彻底占有她,逼迫她屈从,甚至让她感到屈辱。可是等到长夜过去,他又恢复了灵隽温雅风趣的性情,对她赔笑絮语。
她一直沉默,鲜少与他对话。光阴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个人,只是他笼中的猎物。
那年秋季,桂宫里满是香花。她的身子起了变化,她不敢去想,但终究是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疲倦了。她爱着灵隽,从未改变。但是……这个无辜的胎儿……
她梳妆一新,对下朝后的皇帝展开笑颜。他倒是惊讶了,喃喃地道:“怎么啦?”
夜晚,她与他重温了鸳梦。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缩着、放弃着。
她告诉他:“我怀孕了。”
他沉默良久。天亮时,他把袖里的黄金团凤重新挂在她的身上。
他坚定地说:“我要带你走。”
她望着在皇帝脸上复活的灵隽,忽然想哭。但她只是抽动嘴角,笑了。
他迟迟不肯去上朝。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难得的温存说:“走吧,皇上。”
他实在是美丽如画的男子,可惜与她一样,生错了人家。
他走后,桂宫来了两位贵客。
就在那一晚,长安城降下暴雨。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线跳下了宫墙,水流卷着她而去。
她遭遇灭顶之灾前,突然学会了《别鹄》那复杂的曲调。
她在心中呐喊:“永别了,灵隽!”
成为袁夫人的她,在悠扬的笛声中醒来,满脸是泪。昭阳殿外,红莲湿透,清芬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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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调:皇后清致
她坐在宫门前,梨花融月,满目霜白。她愕然发现自己错过了整个春天。
皇后卢清致并不愿去听未央宫内秦王和党羽说话,便借机回椒房殿。
她的丈夫文成帝尸骨未寒。她的儿子新帝天寰才十二岁,大臣们便定下独孤氏为新皇后。
她的哥哥司空卢哲走到她背后,替她披上衣服。
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礼结束,你便托病在家,不要再来朝堂了。这可能是保全我卢家唯一的办法。”
卢哲叹息,“唉,难为你三十岁不到,就成了太后。要是当初……”
清致脸上的梨涡微动,摇头道:“哥哥,当初是我自愿的。”
宫灯一盏,照不清前路。从开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只因为她是别人为他选定的吗?
她是卢家女儿,自幼便浸在书香里。长兄如父,嫂子去世后,十二岁的她就为卢氏当家。
卢哲学问渊博,为人又好,长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学生,人们以出入诗礼之家卢门为荣耀。有时候,她会在青罗屏障后听青年们辩论。她的窈窕身影会让青年们格外好胜。上官儿郎的言辞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语言旁征博引……她听了往往在内心喝彩。
等青年们分出胜负,她便让侍女为他们送上荷花酿的家酒。
长安的人们夸奖说:“愿娶卢清致,不愿为宰相”。
十五岁后,她的才华容德传遍了北方。求婚的世家踏破了门槛,其中颇有几位出众的人。
求过婚后,青年们未免拘谨些。她在庭院里邂逅他们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会红着脸低下头。
她想,嫁给一个人,就有不同的人生。她不急于做决定,因为她是可以投入终身契约的女子。
她每次读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这情诗时,常会不自觉地清泪盈盈。
这一年,明熹帝的皇后忽然邀请她入宫,说是要询问她有关典籍之事。
卢哲惶惶。她笑了,“哥哥放心,我不会怠慢太后的。”
她与哥哥一起去觐见皇后,遥见太液池上有条船划过,船上笙歌漫漫,红粉佳人如云。
船头立着一位穿白衣的绝美少年,他出神地望着水草丛中的鹈鸟,面色淡定,眸中惘然。
有女人清脆的笑声,“殿下接着。”
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女孩儿们笑声不断。他也笑了,带着一点儿轻佻,顿时美冠红尘。
清致觐见皇后十分顺利。皇后赐给她茶点,屈尊降贵地对她嘘寒问暖。
清致举止有礼,谈吐清畅。
皇后对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虚传。”她的目光转向一个空位。
过了不久,宦官来回禀:“皇后,太子殿下说头疼,今日不便来参见了。”
皇后叹息,只得对卢清致兄妹道:“不瞒你们,太子年轻贪图安乐,皇上也忧心忡忡。我那死去的姐姐就这么一个遗腹子。我进宫的时候,他已十岁了,成天好些不成器的事,脾性又怪。我实在难以管教。”
卢哲身体一颤。清致心慌意乱。皇后为何讲这样贴心的话?难道……她低眉,不再吭声。
她脑海里浮现出船头的白衣少年,那衣裳如雪,身姿如画。
奇怪,那样一个人,无论处于多么混沌的红尘,无论他做了什么,却好像总是干净的。
他的母亲前皇后早就死了,现任皇后虽关怀他,总是隔了一层。
她和哥哥回家。哥哥满面忧虑,“不好!妹妹你赶快与人订婚吧。有几个我常来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是知道的。皇家是浑水,而太子又是这样一个人,若以后他被废……岂不是连累我家!”
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会被废,他也是可怜人。我何至于连累卢家名誉?”
她既不肯随便订婚,皇家的婚约便接着来了,她不能拒绝。
她必须赤 裸着接受宫中派来的老女官们的仔细检查,从没有经历过如此令人害臊的事。
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亲临婚宴,他对皇后赞不绝口,“是个好媳妇。”
卢清致大方地敬酒,“皇上请。”
皇后笑道:“该叫父皇。”
她立刻遵从,笑盈盈地给皇帝斟酒。这时,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心一酸,面上未流露分毫。
婚礼当夜,他喝到半醉,进入洞房就抱着她亲吻。她用力推开他,他便倒下不动了。
她将准备好的热手巾洒上香露,替他擦脸,帮他把靴子脱了,然后自己躺在他的身侧。
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让她不知所措。但她成为他的妻子,就不想让他失去太子位。
“我是你的妻子,就会努力帮你分担一切。希望有什么话,都能和我说,我总愿意听的。”她告诉元修。
元修并未回答。她一动不动,身体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睡着了?”
他不动。她闭上眼,只觉得一个人压上她的肢体。他的声音滑润如丝,“清致,我没有睡。我喜欢你这双梨涡,你笑给我看看吧。”
她依旧闭眼,但顺从地展颜。笑,不是假装的,他方才的温柔语调让她安心。
天未亮,卢清致就起身打扮。她预备好分赐给众人的礼物,又按照规矩写了封给皇后的谢恩表。
她不经意地侧过脸,元修已醒,盯着她颊上的梨涡发愣。
她脸上一热,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该起来了,皇后那里……”
“知道了。”他有点儿不悦,“来,陪我再躺一会儿。”
她心跳加剧,“我……殿下……”
纱幕外人影晃动,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难免失望,宫中喉舌也会对新太子妃讥讽。她恳求道:“殿下……我不能。宫中的规矩……”
元修脸色一沉,面向床内睡下。她心内一阵为难。昨夜疲惫,她现在都两腿酸胀。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须为他们的前途考虑。
她决定独自去皇后宫中,便走到床前低声道:“殿下,我去了。”
他没答理。她后来想,从新婚第一日开始,她就错过了他的心。
她在宫里格外小心,步步为营,不仅讨得公婆欢心,就连明熹帝的后宫都是赞扬声一片。她对秦王妃等平辈更是和善谦让。她还适当地让哥哥在朝野内外,宣扬太子多才多艺、孝顺善良。
元修有如云的美貌宫女,新婚两三个月后,他就不大到她房里来了。
清致最怕东宫闹出争宠的丑闻,因此她对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尽量关切。
可入夜时,她常常因为体寒而难以入眠。她想,有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明熹帝已到暮年,这年春天就开始卧病。皇后是没主意的人,因此卢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药,帮助守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理事。
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元修却对她越来越冷淡。她一时想不出缘由。
直到有一日她夜间才回东宫,换了衣裳,元修正坐在她床上,脸色铁青。
“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复,殿下,我们……”
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对了,你日夜在皇帝宫中,满宫丽人,就你面圣最多!”
她震惊,声调还是不高,“殿下……你什么意思?”
明熹帝是他的父亲啊……
虽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还对她和皇后说:“朕想要你们生个皇孙。太子无能,皇孙好,也是国家之福。”
他怒气冲冲,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
一夜狼藉,他还是余怒未消。卢清致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
她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儿女一样和他吵?
不久之后,卢清致有喜。消息传遍宫廷,明熹帝大为欣喜。
可元修知道之后,只是一笑而已。卢清致暗地里掉泪,没有埋怨他。他自幼丧母,失宠于父亲,人情世故不如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而且,若是男孩儿,他们的地位就稳固了。
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来,元修问都不问。他在御苑举行管弦乐会,亲自弹奏琵琶。
她得了个俊秀的男婴,丈夫连半句温存的话也没有,直接去行宫绘画了。
明熹帝抱着孙子合不拢嘴,立刻赐名“天寰”。
明熹帝悄悄告诉清致,相士说天寰命强,大贵大吉。
可让她不快的是,元修不仅漠视她,连带那孩子也不肯看顾。
孩子乖巧,夜间几乎不哭。与他说话,他好像能懂,眼珠转动,更显得美秀无匹。
她一再隐忍,直到忍无可忍,她抱着三个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
元修正与两位美人在暖阁里说笑。她们都穿着薄纱,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
元修问:“你来有事吗?”
她沉默。元修向美人们挥手,她们匆匆离去。
“我来是让你抱抱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孩子又不是没人抱。我父皇不是三天两头要看他吗?”元修懒洋洋地答道。
卢清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快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了。她走到元修身边,说:“你的孩子,就该你抱!苍天有眼,这就是你的孩子。你被什么蒙了心,才有那样卑鄙的揣测?你看看他,他跟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公婆说你长得像你早逝的母后,满宫兄弟,谁像你?你现在若不抱起他、发誓对他好,我立刻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贴着襁褓里天寰的嫩脸。
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动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不敢哭。
元修起身,好像不认识卢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这样,吓到婴孩。”
他俯身仔细审视天寰良久。孩子的眸子对着父亲,蓦然一笑,侧脸现出浅浅笑涡。
元修不禁笑了,他拨开卢清致拿匕首的手,问:“你是天寰吗?是我的头生子?”
天寰眼珠转转。
元修把他抱过去,笑道:“你母亲生气了,是我不对。你像我。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永远是。”
他扫了一眼清致,冷淡中有一丝尴尬。从此,他对天寰态度大变,但和清致相敬如宾。
明熹帝驾崩后,靠几个老臣保驾,元修继位。内忧外患,还是令清致日夜担忧。
她在椒房殿内忙于宫务。皇帝搜罗美人上瘾,宫内仕女如云。
每个宫中的信息,皇后都了如指掌。
清致知道,桂宫藏的女人是特别的存在,元修在太极宫内有暗道通往那儿。
她从未问过他。但是当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诺后,她决心去一次桂花盛开之地。
她其实是喜欢桂花的,但是她从不纵容自己的爱好。她只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运。
她带上了天寰,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岁的天寰,得到了父皇异常的宠爱。今天晚间,皇帝必然到椒房殿与他们母子俩用膳。
她与那女子见面,不穿皇后华服,只穿素色裙衫。
她来得突然。那女子长发垂地,正坐在镜台前,回眸间秀色夺人。
卢清致不要她行礼,笑道:“我早该来看望妹妹。我来替你梳头。”
女子年少,面带敌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宫。
卢清致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来历,所以只说不问。
“皇后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些吧。”女子道。
她的美艳中带有一股豪气,略显生硬。但因为稀有,男人们却容易迷恋上。
清致笑道:“我只是探望你,毕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里还是知道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儿子也来了,他在桂花树下吃长命酥。你来看看他吗?”
她打开窗子,让女子到她身旁来。那女子凝视天寰,半晌才说:“真像他。”
天寰虽然年幼,但举止间颇有仪度,宛如成人。他吃着宦官送来的长命酥,丝丝都不扯断。他一边吃,一边仰视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树,瞳子更见澄清,笑涡淡淡一点。
女子的面颊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卢清致说:“我见犹怜,恐怕就是说你这般的女孩儿吧。皇上呢……是多情种,爱过不少,可从前是见一个丢一个,对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顾他,我可以放心。这些年来,我守着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岁,他像皇上,格外受宠。我也希望孩子能帮皇帝守住我们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体孱弱,太子幼小,若万一皇上……我们母子……所以妹妹要帮我劝皇上养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赐给我们母子的福了。”
天寰察觉这边有人,疑惑地转过头。女子立刻躲起来。
她对卢清致还是冷淡,连送都懒得送。
那夜,皇帝来为天寰庆生,见了卢清致,温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靓丽。”
她不语。皇帝望着活泼笑语的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饭,对他父亲耳语几句。
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这几天都会留在椒房殿陪你们。”
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后和我一直在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点儿安歇吧。”
元修那夜抱着她在帷帐内缠绵,她仿佛在几个时辰内消磨了一生的娇柔。
她抱着他时,就轻轻诉说天寰的学业、天寰的趣事。她没有想到,她和他已经只剩下这个话题了。他倒像是听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
风雨暴作,元修从梦中惊醒,忐忑不安,犹豫几次,终于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着我。”
她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女子,故意不问。
这样的大雨,她慨叹。小天寰披散着头发、穿着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着电光闪闪。
“天寰,回来!”她喊道。
天寰跑回来,陪着她等,见她忧心,就说:“母后不怕,有我。”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皇帝还未回来。她不禁忧心如焚,甚至想叫人们陪她去桂宫。
但她是皇后,如何做得?她只好帮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饰。天寰有把小佩剑,他持着它,坐在正殿中等待。
元修终于回来了,他失魂落魄,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得如同活死人。
她忽然害怕起来。发生了什么?
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结发妻子啊。
她不语。天寰扑过去,抱着父亲的腿,“父皇,父皇?”
元修置若罔闻,许久,他才拿出一个黄金团龙,挂在天寰的脖子上。
他与儿子私语几句,脸上露出一丝凄切的笑,令清致痛彻肺腑。她猜到了。
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问:“你去过桂宫?”
“是。”
他不再看她,抱住儿子。他像病人一样不断地颤抖,神情麻木如死灰。
“父皇,你怎么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头捶打皇帝,带着哭音。
皇帝眼中涌出了泪,他抱着天寰,号啕大哭。
她心中一凉。这薄幸的男子,本来已打算丢弃他们母子。此刻,他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儿子的保护。
清致走到了正殿,脚步一停。她将再也看不到那对父子在一起了。
她将文成帝的几件旧衣服折叠起来,安放在箱笼内。手下抚过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宫见皇后的那天。
她十六岁,他十七岁。她蓦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对远处的她匆匆一瞥。
重新来过一次,他和她难道不会错过?
她抱着陈年的白衫,听鼓声沉沉,这长夜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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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调:皇帝岚辉
暖絮软红,知人春愁无力。此夜难寐,对皇帝岚辉也不例外。
专宠后宫的袁夫人因感染风寒而早早入睡。他俩的小女儿夏初正躺在摇篮床内,还不能清楚地说话。岚辉靠着摇床,端详着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后章德。
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后。可他长成男人后,是个风吹日晒的军人,逐渐就不那么相似了。
红颜薄命,他不希望在女儿身上印证;倾国倾城,他可不愿她那样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