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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四卷(上)

第一章:稚子

我生于夏初,长安年年夏至,便是我经历的新一次涅磐。

自从第二次南北大战结束,我爱上了黄河滔滔,也爱上了骊山晚霞。身为北朝皇后,我最喜在夏日里晚妆初罢,与帝君携手登高。当我与他凝伫高台,一览神京风貌,笑看落日残照。追想前尘旧欢,非雾非烟,唯留青春深处。

夜阑人静,禁中更响,他阅览奏折,我为他掌一盏灯。

明月清风,群贤毕至,他纵横议论,我替他热杜康酒。

两情久长与否,在于心灵的远近。当我学会聆听,他肯向我倾诉,我终于握住了大鹏鸟狂傲的心。人道是:帝后荣辱与共,招贤纳士,政通人和,则天下归心。

第二次南北大战,在我主张下议和,带来了数年的和平。虽然名义上两败俱伤,但求和的时候,有识之士们就已经知道:南朝一蹶不振,气数将尽。

而北朝统一,乃是大势所趋。苟延残喘偏安江南的王廷的灭亡,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对心里有志向的人,光阴虽然似箭,年华绝非虚度。圣睿二十二年的夏日,我格外忙碌。除了睡觉吃饭,每时每刻,都会有事做。

要幸福,最关键不是聪明。而要明白下一步该要什么。

清凉的雄风,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文德殿里,谢如雅坐在我的对面,侃侃而谈:“姐姐,这两年收成好。我们的粮庄俱是满满的稻谷,除去开支全国两百多出赈济鳏寡孤独之人的‘恩泽园’的花销,还多余了数万缗的钱。”

我微笑:“户部主管号称繁卿。卿已那么繁,难为你还为皇后汤沐之财操心。”

如雅一拉玉带上的钥匙,说:“皇上有句话说得好:举重若轻者,绝不会害怕多管一个钱袋子。何况只有我是你的陪嫁。”他凝眸远处:“真快,晃眼连太一都快满五岁了。”

谢如雅成了一个宛若南歌的美好青年。他不再如少年时代那么容易激愤,只有在他棕色的眼珠里,挥扇的潇洒姿态里,才可一窥他的骄傲和灵活。他从户部度支郎,升为户部侍郎,又在不久前荣任户部尚书,实可谓少年得志。我愿意他管我的私库,但他能否胜任一国的理财大任,该是他自己用行动证明的。

如雅收拾了算盘,匆匆而去。圆荷等到他走了,才端茶来给我。我抿了一口,看她神色自然,就不说什么了。初恋之思,就像心尖上一朵小莲蓬。我不忍挑动,只能慢慢等变厚实的叶子把角包涵起来,再让岁月潜移默化它。等莲蓬成为微苦的莲子,那痛便会被遗忘。

“皇子要过生日了。委屈他,虽然他是帝后独子,但前几年他生日皇后都不许庆祝,只给他吃一盘长命酥。”她附耳:“皇后,啥时候皇上才正式封他为皇太子呢?”

“咄,小丫头不许多嘴国家大事。”我似笑非笑,狠狠点了她的额头一下。

她立刻噤声。我回头,百年正在我背后:“皇后,万岁请您到御书房去。”

我在侍从们的簇拥下,步行去书房。正值花信年华的我,能在深宫里养尊处优,是侥幸也是弊端。宫中天地比起外界来还是小,空气不够清新。当主子的,横竖都能借侍者的力。可人一直不动,久而久之,便成了死水一潭。历代传说的宫廷里,总充满陈腐气息。首先就来自被罗绮奴婢宠坏的衰败身体。身体不好,美景就会惹人愁绪,才华更会引人狭隘。

所以从太一出生后,被判断难以长命的我,便极注重养身。宫务即使堆积如山,我也强迫自己抽空活动。留得青山在,女人的光华才能燃烧。这个道理虽浅显,我倒是这几年才体会的。

上书房外,樱桃褪尽红衣,豆大的幼桃儿惹人怜爱。我靠着门,就听到上官先生清朗的声音:“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使。”

太一童稚之音如出谷黄莺,跟着他念。口齿之清晰,精神之专注,我听了不由自豪。

太一是两年前由上官启蒙的。陈王迦叶也有师傅。迦叶和普通孩子差不多,贪嘴,有时偷懒。而太一的天资格外聪颖,勤学好问。我不愿意人家说我儿子是神童,但我期望他能成为堂堂正正,不辜负其父皇, 师傅。每日晚间,我都要帮两个孩子复习课业,常常是如此收场:我对太一节制的赞扬几声,对迦叶温柔的鼓励数句。于是,两孩儿皆大欢喜。

爱自己的孩子,是本分。爱人家的骨肉,是功德。既然母仪天下,我不敢太有偏私。

我迈到门口,上官正面对我,他迎着日影,玉树一般。他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我顺着他把目光落到书案前,原来天寰也在。只见他和儿子同坐案前,左手握毛笔。两人面前各有一张宣纸。鸟语花香里,父子一同写着上官所念论语中的名言。

太一因为先天不足,从一开始就是左手握笔。而天寰的左手书法,从太一出生之时练起,至今已炉火纯青。恐怕天下左手的书法者中,天寰又可以称冠了。

太一眉若刷翠,额角隆起。活像玉雕童子。他放笔,对他父皇咧嘴道:“爹爹,是孩儿先写好啦。”

天寰朗声而笑,他勾勒完最后一笔,摸了摸太一的头发。

太一瞧了瞧天寰写的字,吐了吐舌头,说:“我说错了,虽然孩儿先写完,还是爹爹写得好。”

天寰对上官一笑,道:“那是你的师傅没有好好教授你了。”

上官回敬道:“皇上而立之年,而太一尤是稚子。假以时日,谁说青不能出于蓝。”

太一的眼睛溜到我,欢呼雀跃道:“家家来了。”

我不常去书房,唯恐干扰孩子学习。所以他见我,便喜出望外,顾不得皇子端重了。

我揽住他的肩膀,拉着孩子。问天寰:“皇上请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随着岁月,青年如冰般俊秀之中,多了种沧桑的魅力。含笑之余,隐隐多了一丝人情味。使他的外表变得更令人遐想。

他不急于回答,对百年等挥手,内侍们捧来四盘雪白的长命酥。

等宦者退下,天寰徐徐道:“凤兮凤兮,今夜就要启程去襄阳,因此赶不及太一的生辰会。我们一家人和师傅一起吃完此酥,才是对儿子的祝福。”

上官要去襄阳?我一愣,太一跑到上官的身边,依依不舍:“先生要走?”

上官蹲下身体,安慰他说:“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你姑父杜大人,尚书令崔大人,将来替代我教授你们。等我回来再看你的功课进展。不管风雨之声,只要用功上进。”

太一的瞳子闪烁,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眼,“嗯”了一声。

我将盘子分到大家的手中,展颜道:“年年吃长命酥。愿我们太一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长。”

太一将右手上的蓝丝手套脱了,露出右手,用两只手指挟起酥丝。他的残缺,到今天我们都习以为常。只是除了面对最亲近的人,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我问道:“你为何专用那只手吃呢?”天寰的眼光,亦盯着儿子。

太一面带羞色,轻轻说:“孩儿写字,不小心弄到墨黑了。父皇母后赏赐,且和师傅同享。孩儿不敢用脏了的手。”

我心一颤,和天寰对视,互有灵犀都不作声。看着太一吃长命酥的样子,我好像看到光阴倒流里的我。那时的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被关死在冷宫的一角。而太一,笼罩在万丈的阳光之下,等于替我补足了失落。为人之母,是多么幸运,意味着多么丰富的得到!

都说吃长命酥不吃断的孩子,将来有出息。我们这四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吃断长命酥的。风云际会,我们在生命中聚首,实在是一种幸福。

上官吃完道:“郁郁葱葱,太一长命百岁。”

我躬身谢了谢他。

襄阳乃湖北重镇,上次大战后,两湖四川,由沈谧和几位将军共同治理。沈谧在大战风云中突袭王绍,斩其首级,威喝群雄。此后,恢复了儒衫本色,在当地安民救济,开发生产。他配合朝廷劝农桑的国策,发展经济卓有成效。不过天寰对于此人,始终不太放心,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调换他。此次看来是借机架空其权力的时候了,但派上官去……?

我想到这里,太一吃完了。孩子总是天真,踮脚问我:“长命酥,别人也都有吃么?宝玥姐,罗夫人,谢夫人都有?可以让我带一些回去给迦叶吃么?”

迦叶因为顽皮扭了脚,现还在殿中卧床。可太一常惦记着他,就像同胞兄弟一样。

“众人都有。迦叶的份儿,家家也会备好。我们还要商量一些事情,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

太一对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用清澈无邪的眸子注视了上官好一会儿,作揖道:“先生一路保重。我等您回来。”

上官整饬衣襟,回了小孩一个君子之礼,目光流连太一背影,温情不言而喻。

孩子虽离开,但书房内充满了绝俗的香气。我们的太一,当得起“宁馨儿”三字。

天寰在书房内踱步,正色告诉我说:“刚来的消息:南帝已经病重,朝政瞬息万变。一旦他死去,国内必定惶恐。无论萧植取而代之,还是扶立幼儿,都是进攻的绝好机会。上次仓促大战,危险良多。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准备,定要直捣黄龙。上官去襄阳,是布置造新式战船的事宜,顺便衡量沈谧的情况。”

我的叔父终于病入膏肓了吗?关于此人的一切,全乃阴暗和不快的。我曾想过杀死他复仇。但后来发觉,让岁月蚕食他,让酒精浸泡他,让声色麻痹他,使他成为皇座上原形毕露的丑恶,成为一个逐渐腐烂着的臣民鄙夷的老朽。虽然慢,但更为痛快。不过得知他快死了,我还是皱眉齿冷。

我问:“如何安置沈谧?”沈谧不仅是两湖的行政长官,还是日益坚强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换他,不仅可能丧失当地人的民心,大概也会触到阿宙的敏感。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种铁石心肠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折递给我。

我沉吟片刻,原来是沈谧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汉族士人的礼仪,他必须回洛阳守丧。嫡母非生母,但为嫡服丧,天经地义。若有人不遵,便会被士林不耻。虽然根据国家的需要,可减少丧期重新启用。但“夺情起复”之旨,只有皇帝可以发布。

这是夺取沈谧权利,最合适且最不动声色的方法。我望着依然浮现在天寰唇角的笑意,点了点头。上官并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质船模交给我:“这就是我研究出来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萧植水军,背水一战,非北朝可轻视。我自己入冬前便会返回长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细细看了遍天寰:“师兄,一定不要操劳过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湿,你入秋后要注意防止寒气,别犯腿疾。”

我和天寰双双送上官到宫门,携手走入御苑长廊。园林里风老莺雏,景物旧曾谙。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怅。忍不住对天寰说:“书云:礼不伐丧。可你我都是蔑视传统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的手。所以丧礼过后,就是北伐之期,对吗?”

天寰向园中放眼,廊间的瓦檐,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乱世之人不能顾全礼仪。礼之繁琐周到,是仁者所为,属于太平时代。南帝一旦驾崩,我会先派人吊唁,等待时机。若他苟延残喘到明年正月初一,无论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讨。不然长江春水涨起,我们就失去最佳时机。我若做不到的,留给后继者去吧。太一爱学论语,天性宽慈,是好事。但还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诈与黑暗。”

走到太极宫,远处传来一叠笑声。万里晴空下,梨花压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团团转步。马上坐着个锦绣白袍的年轻人,双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是生的仙童般的漂亮,而那个青年明艳高傲,使周围的梨花失色。

太一开心得撸着玉飞龙的耳朵,说:“五叔这马好乖。让它驮我去山东。”

那年轻人正是阿宙。两个月前,阿宙去山东视察新编的军队。我拢手想,他倒是归来神速。

阿宙见我们到来,目光里的机锋顿时一敛。玉飞龙匍匐,他自己跨下来,对太一道:“皇子坐着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马僵,身体绷住。马立起,他惴惴抓住马鬃,竭力压抑紧张。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别担心。元家的男孩,无论如何难,弓马不能废。”

我还是担心,围着玉飞龙。阿宙不禁帮腔道:“让太一下来吧,这马性子烈。弓马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学会了。”

天寰不理,问:“萧植有没有调动边境军士?”

“有。南朝在长江沿岸摆好防御。长江天险为南下最大阻碍。这次萧植有备而战,湖北的军舰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虚而入,迅速推进到建康。”阿宙的声音,成熟而稳定。不复少年时代的清亮,浑厚中透出一种笑傲的勇气。现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并能竭尽热情为其奋斗。

天寰挑起眼皮,瞅着他道:“长江长江,朕为天下人之父,哪里能因为一衣带水而放弃?”

天寰对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骑马。”他撩起下摆:“你们随朕来。”

我们跟着他到了寝殿后的温泉池。文成帝时代的奢华痕迹犹在。阿宙却心无旁羁,水波在他的凤眼里,就像征服前途里的波澜。被他藐视,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里的木船放在水里,摆弄几下,那船在水面移动,突然射出火焰。敞开的船舱,又神奇的合拢起来,好像龟甲。我和阿宙不得不惊叹了几声。天寰说“此船高百尺,拍竿为六,五层船阁,能闭合,能吐火。”

我说:“怪不得先生要去两湖监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为。”

阿宙鼓掌,壮声道:“若有此船,加之齐心协力,必能攻坚取胜。”

天寰胸有成竹,拉着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与上官已布置好进攻之策,藏在心里。太尉弟掌握军事,自当告诉你:一旦开战,朕欲分三路军。现在起在襄阳,奉节等地营造上官所创的大船,第一路军,以后就从湖北出发。将军人选为长孙老将军。第二路和第三路,从山东的两翼齐头并进。第二路先发,人数十万。由赵显将军指挥。第三路为主力,可分九十营,三十万人马,由五弟你为帅。朕将把上官给你当元帅长史,而杜昭维为你的行军司马。朕自己将以新建的洛阳为东都,坐镇后方,随时接应各军。你意下如何?”

他的话掷地有声,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他抬眼,热切对视兄长。

我沉默着,天寰终于将自己留在后盾了。他的选择,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当初四川,漠北,邺城,哪次不是他亲历前线?大丈夫决战千里外,运筹帷幄间,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派,轻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全权担当重任。阿宙跪倒:“臣弟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进言道:“皇上,沈谧之母新丧。臣弟想朝廷这几年施行仁政礼治,强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准他回洛阳守丧。”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了一笑,似感到欣慰,什么都没说。

阿宙又请求说:“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华山祭祀,万众瞩目。杨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风华。皇上能否准他们回来?”

天寰说:“你恰好提醒了我。华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头等大事。杨夫人受先帝宠眷,又是先帝后宫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最高位者,自当回来……”

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太一的声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张大眸子问我:“家家,圣人常常说仁,到底什么是仁?”

天寰在帘幕外批阅奏折,他的影子停滞了片刻。

我用油膏给太一摩挲着骑马后略有红肿的右手,说:“仁,要有五样东西。”

我把儿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扳他的手指:“恭,就不会受欺负。宽,就会得人心。信,就会得人信赖。敏,就能建功立业,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问:“我能做到吗?”

我故作思索。太一望着我,我摸他光滑的脸蛋:“我和皇上的儿子,一定能做到。但你看,你还有两只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时候问家家:为何我和迦叶,还有所有的人长得不一样呢?家家回答说:因为你与众不同。你的这两根手指,提醒你要加两样东西。第一件,果断。当机立断,才能让大家听你的话。第二件,谨慎。即使你看不见的,你也要想到。防人之心,永远不能摒弃,明白了吗?”

太一到底还小,似懂非懂,他还是郑重的点头。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说话。

百年气喘吁吁跑进来:“万岁……八百里急报。”

我抱着太一,走到天寰身边。天寰目光中的黑色,烛火下灿若虹霓。他优美薄唇细微的变化着曲线,终于深吸一口气:“南朝皇帝,终于死了。”

我浑身震颤。这个消息,太快而又太迟,太轻而又太重。因为此人的贪婪和□□,蔷薇刺曾次破我的手指。少女时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后。现在随着此人的死亡,烟消云散。我空虚而满意。他挡住了昭阳殿,挡住了南朝的宝座。那是属于我父亲和我儿子的。

太一天真,以为我伤心,他抱住我的头:“家家?家家?”

我终于和缓过来,天寰挺拔的身躯在我母子的身侧,他张臂抱着我们,低声道:“他死了,昨日也死了。”

第二章:立嗣

南帝驾崩,消息震撼一时,并没有多少人为他悲伤。甚至他所宠幸过的宫娥,大约也没有几个会流泪的。皇帝虽至尊,但总是一个男人。他每多一宫,便薄一分爱。拥有千百殿阁美人,纵然后宫灿若星河,但她们所能感到帝王爱,已薄如蝉翼,有譬如无。女人若习惯了凉薄,学会和寂寞做伴,便不大会再伤心了。

夏末,南朝派来了谢弘光告哀。萧植果然将云夫人所生,才四岁的太子炎全当作了傀儡,号令宁朝。他既然有了我所给昭阳殿宝库的黄金钥匙,从此可以随意出入内宫,索取宝物了。但传国玉玺,虽然应该在殿里,但一个人所藏的东西,千万颗心也难猜。纵然我告诉萧植在秘库中,他未必能找到。而刺激他的贪婪,迷惑他的疑心,就是我当初的目的。

我曾想:萧植是否会迎回在北国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立为女皇?如果他那样,我是不会同意把这小妹妹送回那将倾的大厦中去的。可是,萧植还是立了他亲口对我否认为帝裔的太子全。彼取而代之的欲望,简直了然若揭。一个老人,能顶住青年们领军的狂流多少年?人老了,只能想如何收场。

一个老将,又非忠臣。他要么是近乎疯狂,要么是掩耳盗铃。我每念到此处,就惨然而笑。在冷宫之时,我母亲从未试图去联络朝中权势绝伦的王萧两大将,为什么?因为母亲比我吃过更多苦,她根本不会信赖他们。

弘光乃是谢氏的梁柱,身为短暂和平里最后的客人,他举止有度。天寰赏赐极多,而弘光只取书百卷。战争尚未开始,该礼尚往来。天寰所作吊唁,纯粹是官样文章。落款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说:“这就是敌国天子口气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觉得没有必要掩饰。

我叹息道:“这国书让我朝谁去送呢?萧植反复,我们将弘光安然送回,但他却不一定能同样做。然而不派人去吊唁,便显出我们怯场。”

天寰悠闲扬起手指,笑道:“我有个人选,萧植如果还算聪明就会送他回来。如果他扣留此人,不仅丧失了南朝士族之心,也会给我加个开展进攻的借口。我不敢对皇后宫隐瞒,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谢如雅。”

我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提议。如雅安危,与我切身相关。其母谢夫人,又是太一保姆。如果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她交待?我默然不语,许久才说:“让我问一问如雅的意思。你倒好,天下英才尽入彀中。我只有一个人,你还要将他送到虎口。”

天寰摇头,不以为然道:“自己家乡,怎么能说是虎口?如雅一定会答应的。他如果成行,才是我将来可倚重的大臣。”

世人都道:北帝知人,有手段。天寰极能穿透人心,如雅果然慷慨允诺,毫不推辞。

他对我说:“皇后,我去最好。萧植若放还我,我不过虚惊一场。他若扣留我,必不敢杀我。北军攻城之日,便是我重逢你们的时候。我会去,还要感谢皇上让我去。”

我牵住他的衣袖,他豢养的猫儿探头蹑足,仿佛惊讶于他的壮气。如雅抱起猫儿,塞到我的怀里,笑说:“我养了它好几年,犹如朋友。但它总是长安的猫。南朝的秋老虎之热,怕它伏暑。姐姐你让母亲替我喂它吧。我不向母亲辞行,我定不辱使命。”

猫儿喵喵,舔他的手指。我仰头苍穹,飞雁成行向南而归。如雅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又道:“崔惜宁是无双的好姑娘……。等我数年,白白蹉跎。万一我遇到不幸,求姐姐替我对崔小姐道歉。我……”他面颊被熏成红色,说不下去。

他说无双的好姑娘。只要对一个人动心,那人便是无双。何况崔惜宁?我感叹,口气坚决道:“谢夫人你可以不见,但崔姑娘你必须去辞别。我是皇后,但在你与她之间,我算什么?我不会转达。崔惜宁堂堂正正的闺秀,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别。”

如雅俯身捏着崔大人赠给他的腰带,道:“……姐姐是对的,我去。”

见过如雅,我再次召见了谢弘光,将心里的事情一一与弘光聊起。弘光不如堂弟机敏,但他总是显得真诚。对我来说,哪怕有一点点真的人,也是可以打交道的。

弘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道:“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南朝运数已尽,皇帝死后,新帝之母□□,他来路不明。众人都心怀叵测,暗地非议。我等吴越,虽然是正朔相承。可武献帝崩阻,继任丧志失德。权臣当道,日月不明。上次大战以来,连年欠收,百姓流亡,死者途地。北帝若再进攻,必定破国。我谢氏不过是大臣之家,天下转换,一家换一家。对皇后您,则是实现夙愿,行天下一家之志的时候。当初梅萧为破坏皇后与北帝的同心,屡进之言,并不可信。但我读书十年,旁观天下。北帝有雄才大略,才貌冠代。当世英雄,已无敌手。他与皇后是天生的伉俪,也能宠敬如一。但人无完人,其爱民而任刑,用贤而猜忌,必将是对皇后的考验。皇后无意为女皇?那么,就该及早劝立北帝立皇子为太子,以武献帝外孙的名义收服南朝民心。上次大战末,皇后当机立断,签订合约,又放还数万俘虏。百姓念念不忘恩德。您父母的陵墓,每日都有人自发上香祭祀。弘光回去,不知能否再见皇后。但太一皇子,是我和您的期望,愿皇后与皇子保重。”

他所言恳切,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点,不禁热泪盈眶。我提醒自己还有机要交待,就问弘光:“你上次说:王绍之子王菡收拾残部,聚集在九江一带。与萧植面和心不和,可是真的?”

“是啊,萧植怎么可能对王绍之子好呢?王菡当初是被其父逼着反对北朝的,但现在难以回头。听说其妹王菡,不能再出入北朝宫廷,连带燕王也一并闲居……”

我摇头:“你知一,不知二。皇帝实际上也是保护七王夫妇。瞧。”我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时,她写的亲笔信。上面只是嘘寒问暖,言外之意,不敢落于字迹,怕是拖累你们。大战开始,烦劳你和如雅试探他。若王菡还能暗中协助,我会赦免他的。知时务者为俊杰,我当年劝降他,后来他反叛,我并不责怪。你转告他我的话: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琅玡王氏,金粉世家,总不能断绝没落在南朝围困里吧?”弘光犹豫片刻,将信藏好。

如雅启程第二日,恰好立秋。谢夫人神色如常与太一说笑,竟毫不变色。我既钦佩,又感到内疚。谢夫人对康复的小迦叶说:“你爹爹和祖母,秋天要来京了。你想见他们吗?”

元殊定已经出京六年,担任刺史。上次大战,他居然不全力供应邺城的粮草,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戏。亏我识破他的用心,威胁利诱杨夫人的宠幸宦官,才遏制他们膨胀的野望。天寰当然和我一样小心他们。可大战在即,让魏王继续控制盐铁产地,便是天寰的心病。因此这次他顺水推舟,答应阿宙的请求。以到华山祭祀,阿宙殷切思念母亲的理由,召六王母子暂时回长安,可说是权宜之计。

胖乎乎的迦叶倒是对他爹爹没什么印象,因此无动于衷。他骑着竹马,吆喝着朝太一冲过来。太一因为凝神思考,身材比他小,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阶上,他咬牙,手背擦破了点皮。谢夫人慌忙要去搀他,我摆摆手。

太一努力爬起来,拉好衣服,默默睁着杏子般的眼睛,瞧着迦叶。顽皮的迦叶觉得好玩,又撞了他一下。这次太一有了准备,踉跄了下没摔倒。他的小脸露出一种与年龄不衬的严肃,大声说:“你干什么?”

迦叶嬉皮笑脸晃晃竹马,太一忽然朝他冲过去,两个小子牛犊般厮打在一起。我对宫人们摇头,大家只能干瞧着。迦叶涨红了脸,太一不甘示弱。终于,太一把迦叶打倒在地。他抡起小拳头捶了迦叶三下,喊道:“你还敢推我吗?你服不服?”

众人全目瞪口呆,因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温文成性。现在还是太一吗?迦叶哇哇大哭,我突然在小小的太一身上,看到了天寰的影子。他只继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征。但当他发火和严肃的时候,应了一句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活脱脱是个小天寰。

迦叶哭声绕梁,我于心不忍,正要自己去拉他起来,给小哥俩劝和。这时候,撇着头在一边的太一回头瞧了瞧迦叶,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拉他起来。迦叶拉住太一的手,还哭鼻子。太一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塞给他:“太极宫有神明,不能大哭。这橘子好吃,我给哥哥你留着的。”迦叶嗅了嗅橘子,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给他,嘀咕数句。迦叶破涕为笑。

我望着他们,心里一丝安慰。虽然孩子要言传身教,但总有天性。我背后天寰清冷的声音赞叹道:“好小子。”

我捏住他的手,注视斜阳里的孩子们。宫人们悄悄避开我俩,我不转身,只是更捏紧他的手,手指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滑动,我心里有种温柔,瞬间发芽。我问:“皇上?何时……何时立太一当皇太子呢?”

天寰沉默良久,触摸我的发梢:“他才五岁。统一大业之前,我们不说这个好吗?”他的语气温柔起来,无法抵御。

我想坚持,但回头正对他星子似的黑眸,苍白的脸。我说不出来,笑了一下,偏头道:“我去拿参汤给你喝。”

天寰这两年常吃人参,也没什么病痛。只是雪白的脸,在以前就有一种天际神仙般令人惊叹的美。现在变得更透明了,偶尔会让人觉得他遥远,正如夜空彼方的星。

他疲惫的漾开了笑涡,道:“好。”

夏去秋来,万里飞霜,千叶落木。北朝上下,热火朝天,大张旗鼓的积极备战。有大臣建言秘密准备。而天寰拒绝,他说:“朕将行天道,诛杀窃国之贼,为何要隐藏?”

华山祭祀之途,虽然不长,却异常辛苦。北朝因为并不是统一的王朝,所以帝王即使占有山东,也不能堂而皇之去封禅。而长安附近的华山西岳庙,供奉历代北朝皇帝的牌位。而山腰的圣母庙,又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后,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后的神主。北帝祭华山,被视为一次盛典,每十年需得一回。

华山如立,拔地摩天,好像连绵山脉内一朵生长奇绝的莲花。我与天寰坐在御车之内,太一夹坐我们中间,靠着我的胸,手放在他父皇的龙袍上。阿宙骑马随行在车旁。阿宙谈笑风生,所谈都是圣睿十二年到华山的往事。偶尔从车帘内望去,他的意气盖世,形容之绚丽,似能与许多年前初见他时候媲美。那时候,他像天地之间含光的宝钻,而现在,他就像一颗属于元氏的磨光钻石。几年的功夫,他身为太尉,走遍了各个军营,出入过每个州郡,与士兵同吃同睡,与边关将士们握手言欢。人们传说北帝的黄金之翼下,有一只飞鹰,那就是赵王。

我与阿宙这几年通问并不多,相处却越来越自然。说起来,转变更多的是他。

他变了么?也许只是变得含蓄而成熟了。偶然凝注阿宙,那种心情,就像一个人病卧许久,才能去庭院漫步。幼小的树苗已经亭亭玉立,能当绿荫了。太一用倾慕的眼光望着五叔,在他眼里,父皇握笔,五叔拿剑;父皇坐车,五叔骑马。显然,虽父皇更显赫贵重,但男孩们更向往像阿宙那般。

华山脚下,天寰举行“柴祭”,燃起薪火,奉烧他亲笔书写献给天帝的祷辞。我们依次跪叩。华丽的帘帐之内,天寰首献祭祀,阿宙亚献,而崔僧固为终献。人人在天威前毕恭毕敬,连天寰也不例外。

阿宙亚献之时,华山起了秋雨。我在华盖下眺望苍茫秦岭。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云为雨,雨为云,西风骤起,明灭变幻,人间万窍,由此而开。

天寰低声问小小的太一:“这么大的风雨,怕不怕?”

他命人将蓑衣给太一套上,太一躲到我背后,不肯接受。天寰和我哑然。太一说:“父皇母后,我不怕雨。天降雨露,农民能有丰收。”

我憋住笑容,天寰把儿子抱起来。

按照既定的仪式,西岳庙女性不得入内,而圣母庙只有皇帝一个男子能驻节。我们直上山中,其他人驻守在外,天寰先来拜祭母后的灵位。他在庙堂内对着文烈皇后牌位念念有词,道:“母后……孩儿来拜祭您了……此次孩儿再次出征,誓要取胜。”

灵堂内只有我,因此天寰的声音认真的令人紧张。我走出灵堂,不愿打扰他与母亲的交流。却见贵妇中间,杨夫人横着柳眉,对罗夫人白眼。几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越发见老。脂粉调抹再匀,总不见透彻的肌肤了。就像带着一个永恒禁锢她自己的面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间又必须在鬼地方休息,却不让我的侍女煎药。你何等居心?”

罗夫人脸上白麻子微动,正色说:“今日在观内用午膳。按规矩,所有人的膳食饮药都要由妾身负责过目,宦者验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厨房,只要将医生开的药方和药包交给妾身,妾和宫女们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迟。”

杨夫人怏怏不乐,但对于严毅著称的罗夫人无可奈何。我低声道:“两位夫人不要争了,此为列为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头:“皇上还在内祈愿呢。”

杨夫人似乎有点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只瞟我一眼,便向厢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于殿堂后面,将一捧鲜花放在一张旧塌上。他神色专注,因我进来,他才点头说:“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榻。”他眸中水雾朦胧,低声唤:“母后,光华来看您了。”

我连忙跪下,对皇后遗物磕了三个头,随着天寰说:“给母后请安。”

天寰相当满意。他指了指香阚里宝石镶嵌的一张肖像:“这就是母后圣容。父皇画满千张仕女,却没有给她画过……。这是我少年时给她画的。”

我凑近瞧,心中一阵惊叹。文烈后是安静的,祥和的,清秀的美, 宛若书圣漫步竹林后写下的一首诗歌。她浅浅微笑,一对梨涡使人心折,与天寰几多相似。

我道:“母后真美,令人自惭形秽。”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后与你,是我认识最美的女人。”

我仰头注视他,秋香院宇,枫叶红透。

因为皇帝等要在西岳庙举行一系列的仪式,傍晚才能来接我下山。我同众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个时辰养足力气。可不一会儿,公主元婴樱在门口张望,领着小女孩一名。圆荷瞧我,讨我是下。我笑了,招呼她说:“公主请进来。”那女孩就是她的长女宝玥,虽不到七岁。但举止天然,有美姿淑态。

“杜宝玥给皇后请安。”宝玥笑盈盈的说,还拉了拉她母亲的手。

她母亲依旧痴痴呆呆,瞧着我的脸:“杜妹妹,她和五哥哥,是玩偶屋里的一对儿。”

宝玥歪着头,很快领会她的意思,应了声。问我:“皇后,能给我娘赐个座位吗?”

我和颜悦色道:“当然,快扶你娘坐下,你也坐。”

宝玥双鬟摆动,低头说:“我不敢坐。皇后和娘是长辈,我愿意站着伺候。”

我心里一动,上次见这小姑娘是两个月前。现在越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气派,容貌周正,神情又好 。难怪太一喜欢宝玥姐姐。我拉着她的小手端详:“你在家喜欢什么?”

“回皇后,我喜欢书,也跟父亲练字。不过我写不好。父亲上朝去,我就陪着娘。”

我笑了笑,问:“想吃什么?”

宝玥摇头。北海长公主眼珠子一转,忽然说:“我要吃鱼。”

我莫名其妙,但知道公主经常如此。正在此时,西边厢房内传出一阵惨叫:“来人哪,不好啦,不好啦。”

我立刻起身,快步向声音来处走去,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后,惊慌失措。

我不动声色,沉声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罗夫人也赶到了。

我们走进屋子。榻上的杨夫人奄奄一息,她大声喘气,面色发绿,我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怎么了?”她脸色发绿……我脑子飞转,难道是中毒之象?现在去西岳庙叫天寰,肯定来不及,我道:“都走开!”

我回忆当年上官教我解毒的法子。倒抱着杨夫人,让她头朝下。拔了簪子刺她的脊椎骨。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抽搐,几声干呕,我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谁随身带清毒丸?圆荷……”圆荷撒腿就跑。

我握着杨夫人瑟缩的手,轻声道:“夫人别怕,很快就能过去。坚持下。”

她可不能死。她死的不明不白,坏了天寰兄弟之情。我满脑子都这个念头,我又猛力刺她。杨夫人眼白一翻,呕吐出来,腥臭不可闻。圆荷送来了药,我大声:“水来。”

罗夫人已恢复镇静,帮着我灌药。杨夫人浑身抽搐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脉象平稳许多。我道:“圆荷出庙,叫上侍卫去西岳庙,别惊动众人,只和万岁身边的百年知会一声。”

杨夫人躺下,□□不断。我用帕替她抹了嘴,让几位命妇照顾好她。北海公主吓得傻乎乎的,宝玥不断安慰母亲。我把杨夫人的婢女,罗夫人和负责煎药的宫女,都喊来询问。药方都是常用的中药,懂药的宫女核对过,又由罗夫人验毒送给她,每件事,都是好几个人亲眼目睹。她怎么会服药后突然中毒,几乎毙命呢?

我想了想,问婢女:“杨夫人早上吃了什么?”

“就吃了一碗汤,一块糕。因为夫人胃口小,剩下的都赏给我们丫头吃了。”

我沉思,对她们吩咐:“祭祀之日,不能不吉。此事不得张扬出去,过后我还要盘问。”

杨夫人的中毒,就这样被我遮盖了。对外只说夫人心疼病又发。当年我去西北,她为了搞鬼少量服毒,朝野便都知道这是她旧疾。这次,她却不像故伎重演,当时只要我缺乏一点点冷静,她必定丧命。到底是谁,用什么手段?要害先帝的宠妃,三位亲王的生母呢?”

我忽然走到元婴樱面前,问她:“想吃什么鱼?”她愣愣无法回答,宝玥摇头。

回到了长安宫中,天寰命令将发心病的杨夫人送入邺庭调养,谢绝诸王探视。他自己去给罗夫人诊脉,而后才到太极宫。太一和迦叶正逗着谢如雅的猫咪玩。

我们回避开孩子,天寰倦怠道:“多亏你临危应变。她是中剧毒,但我看了药方,闻了药包,并没有什么不对。罗夫人和那几个掌药的宫婢都是旧人,与杨夫人没什么厉害,犯不着合谋毒她。她真要死了,倒是你逃不了干系,外头传说你和她不合。”

“我没必要与她不合,我是不喜欢她。她用毒蛇欢迎初到北国的我,但那是许久以前了……。”我说,并将今日的一切尽量细致的描述一遍。

天寰皱眉。忽然,猫咪哧溜钻进了帘幕,迦叶追进来道:“别去,那里没有好鱼吃?”

天寰笑着叫住孩子:“迦叶,什么好鱼?”

迦叶答:“就是好吃的鱼。六爹爹喜欢养猫,都给猫吃上好的鱼。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猫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因为有鱼香味。”他追着猫儿又出去了。

我和天寰面面相觑。天寰再看了一遍药方,一拍腿:“原来如此,光华,你看这里不是写着姜芥一味么?当初元石先生,子翼先生在一起议论奇毒。都说吃了黄颡鱼后,再吃姜芥者,会立刻死。如果杨夫人隔了几个时辰吃姜芥,毒性就降低。不过你若不救她,在那个女人云集的庙里面。她还是会死。”天寰的面容变得铁青:“这样,某人就可以借机挑拨我和五弟的关系,为自己谋利。而且北朝南伐之前,在神庙里发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对我和你,都是大打击。天下人也会就此怀疑我……”

怪不得元婴樱说要吃鱼,因为她是痴女,所以她六哥给母亲吃鱼汤,并不防她。他这样做,完全不露痕迹。万一查出来,只说他自己不懂医道,是大夫贻误了他母子,便可推掉责任。

不过,杨夫人活着,对他害处不大,他怎么可以这样下毒手?我不寒而栗,只有在皇室内,这样的怪事才层出不穷。我说:“杨夫人醒来,若冤枉罗夫人可怎么办?”

“罗夫人是我乳母。现在既然杨夫人没有死,而六心怀鬼胎,有我的威严在,他不敢张扬。七见母亲活着,自己又在圈禁中,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五弟,五弟……来人,此刻去把五弟请来,让他与朕会合,一起去邺庭探望杨夫人。”

那一夜,天寰到三更才回来。风露中霄,我给他披上一件龙袍。天寰扶着我的手,把形状高贵的光洁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他异常清醒,面色阴沉。

“怎么了?五弟那里弄清楚了,君宙……总不至于误会吧。现在的他,不是从前的他了。”我说。

天寰吸了一口气,笑颜恍惚:“你说的对,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我觉得他的话与平日不同,怕他累了,不敢深究。我问天寰:“要不要洗澡?”

他点点头,跟着我进入后殿。我自己给他宽衣,才解开他的腰带。他忽然抱住了我。

“天寰?”

天寰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摩挲他的背:“天寰?”

天寰低头,正视我道:“光华,除了我和五弟,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我将会在后日的朝会上宣布。对不起,但我不能再被任何事,任何人阻碍南伐了。而五弟作为统帅,也不能再被任何干扰分心。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那个位置,这些年来多少风雨猜忌?对于江山,我等不及,就要在这几年。对不起,你是我最亲的人……还有太一。”

“你要说什么呢?”我预感到了一些,只是要他告诉我。

天寰盯着我许久,说:“我决定立五弟元君宙为皇太弟。”

第三章:南征

我身子一晃,山摇地动。仅仅是那么一动,就割破了我的皮肉,其痛彻骨。

我双手攀住他的龙袍:“为什么?”

天寰不顾我的手指勒索皮肉,温柔说:“原因我说过了。”

“皇太弟……皇太弟,他做了皇太弟,总是元家天下。但我的太一算什么呢?你与他不过相差十岁。为何他当皇储?原来太一满月之日……你就打好了算盘……你是一直衡量着儿子和他的重量。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防微杜渐,保证元氏赢得九州江山?但置你的妻子儿子于何地?天寰,你陪我们一路走来,何等辛苦。北朝不需要元君宙为皇储。斗争到今,我宁愿抛却娴淑,也要为儿子取个说法。立阿宙为皇太弟,我是不愿意的。”

我脑中纷乱,言语无序。皇太弟……雨林里那少年眼如桃花,迷醉春光,他对我说“唯有你的儿子才能继承我的剑”……。天寰决定立他为储,阿宙一定知道了,而且他居然接受?他凭什么?因为我的儿子是残疾?因为现在的我们,要依靠他指挥最光荣的一次搏杀?在我的心里,阿宙只能做贤王,只能做元帅。但他不能治国。他只读得春秋左传。他不能兴家。他只念着桑椹旧梦。皇太弟,对他来说只是难以背负的重压。我不懂男人……他们总是在时机的面前,把最重要的东西推上赌桌。而我等女流,只要坚定了信念,就始终如一。我对国家,对丈夫,对孩子,所下决心,至死不变。

我的理由能说服自己,但我说服不了男人。天寰在手上用了几分力,让我听他说。他的声音,在澡池里回荡。温泉的藻蓝色涟漪,在汉白玉的顶梁上一圈一圈,就像在对我施行巫术。

“光华,太一年仅五岁,右手残缺。虽然我和你一样爱他,衷心期望将他培养成盛世之君。但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国君,都不会纵容自己为了私爱,把一个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储的位置。我是不会再纳妃的,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太一他能否长大?太一将来会变吗?我千秋万岁后,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马?古人云:国任长君,社稷之福,何况强者护国。而太一恐怕连拉弓都不能呢。天下乱,需要兵道。天下安,忘战必危。我像太一那么大的时候,也学过仁义道德,我知道何谓谦谦君子。可我十二岁登基后,面对手握军权的叔父们的时候,那些对美好的善良的憧憬,从万丈高空被抛落下来。黑夜里,它们一块一块,在一个男孩的饮泣里破碎。在遇到你之前,我已不是正常的人。即使遇到你,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样。我的思想,走在我的心之前,我出牌并不总由我决定。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在那一人的天下里,你们都进不来。天地之大,江海之阔,我却只有我。”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又宛若低诉,苍凉无匹。我落了滴眼泪,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和阿宙争,可以和他争,可以和命争。但我不能和那个世界争。无论我如何努力,当一个人成为皇帝,他必定有无情的角落。在那里,他只作为帝国主人思考。没我们,甚至没有他自己。

我叹息道:“天寰,我难道要你为我母子疏远兄弟?只是元君宙,正因为对我母子有情,我就更担心他,我也不放心你。他青春鼎盛,以后有了子嗣,太一如何自处?他没有子嗣,你千秋万岁后,因他的执著,我又如何自处?我带着南朝的理想来北方寻梦。我不愿意带着孩子回到冷宫里去,我也无法忍受如我母亲那样被新帝占有,被凌迟尊严。”我痛苦难当,这是我十四岁那年之后,第一次对别人说起我母亲的事。因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

天寰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唇,他的声音冷静如常:“五弟为皇太弟。他必须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亲疏远开。他必须辅佐我,继承我,一切为帝国着想。我会观察着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我无法观察为止。我有足够的能力,安排好你们母子。”

他顿了一下:“子夜时分,我们已去太庙盟誓。我俩的决定,放在金箧之中。兄终弟及,本来是北朝先代皇帝的传统。为了百年亿兆人的梦想,为了元氏的世代基业,即使我和他都殒命丧身也在所不惜。五弟用血写下的誓言,历历在目。他发誓:登基之后,会立太一为皇太子。他绝不会再起异心异议。若违背誓言,人神共泣,天地不容。诏书颁布之日,太庙的金箧,就必须打开供群臣瞻仰……你还怕吗?”

我还是怕,但我没说出来。我注视他眼里的星河,感觉宫殿在他的后面,霏微朦胧。耳边又想起潺潺的雨声。天寰说:“在诏书颁布之前,我要再给太一一个机会。你跟我来。”

他拉着我大步穿越太极宫的正殿。谢夫人陪着太一,等候在那里。她对于半夜叫起孩子,相当忐忑。我使了眼色,让她退下。太一穿戴整齐,对我和天寰叫:“家家?爹爹?”

天寰从殿堂的金壁上,取了一把小弓。他矜严的对孩子道:“这是朕祖父的遗物,是朕自己习射用的第一把弓,朕给童年的五弟也用过。太一,现在你凭借力拉开试试看。”

我对太一点头,这把弓我倒是记得。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亲不像往日的慈父,便严肃的行了一个跪拜礼:“孩儿遵命。谢父皇。”

太一探身捧住弓,那弓对他的年纪是相当沉的。他的右手两根手指,其实也并不健全。要比右手的手指短,像是两节突兀的竹枝杈。造物让太一灵慧秀美,但同时赐给他这处丑陋残缺。

他想了想,用左手拎住弓箭,用右手的手指试探的拉了拉弓弦。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结,脸蛋涨得血红。他深吸了几口气,用那两根手指往前拉弓,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从心。我只听弓弦泠泠之动,就心痛起来。太一试了很多次,因为用力,两根手指红肿起来,就像冻坏的萝卜根。我不敢叫他停下。太一头上全是汗珠,不太焦急,也没太沮丧,他蹲下来,不肯放弃。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他换了一只手。我的泪眼模糊,他怎么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天寰突然立了起来,快步走到离孩子不远的地方。

太一咬着牙齿,弯下身体,似乎要把重心下压。他分开腿,将右手两手指扣成肉环,与掌心死死的接住。他等着自己的喘气平复,“嗯”了一声,用左手拨弓。我弯腰下去,只见那弓弦,慢慢的,慢慢的挪动,拉到一半。太一吃不住力,脚下一滑,弓弦“嗖”一声弹回原地。太一不哭也不动。他想着如何再试一次。

这孩子难道不晓得什么是服输?这时,关于皇太弟的争论,在我心里陡然不再重要。这个幼小的人如何能征服面前的弓,成了我唯一关心的事。比天下,比宇宙更大。

天寰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弓夺走,太一仰头,乌黑的长睫毛掩映着他的眼睛:“父皇,让我再试试吧。我能做到的。”

天寰的面容,变化着许多表情,但他还是说:“不。太一,夜深了,这次就不要再试了。”

我抓住太一的手,他的左右手都发紫。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肤,右手心冒出了血。我忍住眼泪,拍拍他的头:“傻孩子,疼吗?”

“家家,你不高兴了?孩儿还想再试的,都怪我。”他用嘴碰碰我的鬓发,那股肉身上的香味,让人想哭。我抽泣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

脚步蹬蹬,天寰取来了药物。他好像非常想对孩子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他坐在地上,将孩子圈在膝盖上,给他上药。太一好像恢复了勇气,他叫父亲:“爹爹。”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头,没笑出来。

他飞快对我一瞥。我也没办法。既然现在不行,等以后试吧。也许命中注定,只能如此。

太一仰头,望着宫门外的星空,问天寰:“爹爹,那颗是什么星?”

我惊愕发现,天空明朗,秋夜如洗。刚才的雨声,是我错觉?

天寰抱着他分辨,吸了一口气:“那是太白星?太白星照的位置,是国的北方。”

“它是什么意思呢?”

“北方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星照此处,复兴华夏,就要从我们开始了。”

“会打仗吗?”

“会的。”

太一叹息:“会死很多人?太一有家家爹爹,别人也有。就是树上的鸟,地上的蚂蚁,也有父母。”

我心一动:“太一,即使没有战争,每年也会有很多人死去。天下有两个主人,家邦就永远不会安宁。有更多的人会死去,挨饿,痛苦。我们正是要结束这一下。天下,就是天下。”

我捏着他的右手:“其实,你也是天上的一颗星,你出生的时候,家家梦见你和天狼星在一起闪烁。你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太一点头。黎明之前,他在天寰的怀抱里睡着了。

数日之后,天寰和我一起召见了阿宙三兄弟。他指着水边的丛竹对他们说:“世间兄弟,离心离德者极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怀二意者,该引以为戒。”

当他兄弟的人只能点头。六王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可我不能动他。打草惊蛇,也是坏了当前大计。七王经历了这几年,似乎甘于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

我调好热羹,分给他们。七王立起来接,我低声问:“王妃要生了?”

他轻声:“多谢皇后,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

六王和我目光相对,他只是狡猾的一笑。我心说:你笑吧。现在你可以笑个够。我还给他一个笑容。他倒有点心虚了。

我对阿宙说:“我调羹的时候就想:皇上是羹汤,你是盐梅。二者不可缺一。还是那句古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记住了。”阿宙扬起脸,他的凤眼深处诉说什么。仔细看了,我知道他想说:相信我。

他有抱负,有为难。他没推辞皇太弟的位置,但他显得毫无怯意。

我相信他。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无数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

但我知道:这次他若失信。我和他,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了。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都不提起母亲杨夫人。奇怪的是,自认中毒的杨夫人这次恢复后,保持了沉默。她请求让她住在深宫内。对于统兵在外的兄弟,留其生母住在腋庭,乃是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天寰也不例外。

宫娥们告诉我:从华山遇险以后,杨夫人就不再涂脂抹粉,也几乎不说话。她有时候会抱着一件婴儿的衣服对墙角窃窃私语。有时候,她会反复触摸一个保存多年的旧砚台。当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时候,她总是背对着我昏睡。

奇怪,也不奇怪。当一个女人的美貌被时间撕破,当一个女人的亲情被现实剥夺,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最宠老六,她曾经宠惯后宫,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爱的替代品,权力的一环。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可能的将来。

但在将来到之前,她可能会死去。我虽然可怜她,但我的夫君不会忘记她的威胁。

天寰给了阿宙地位,暗示着阿宙放弃一些。但他整合军队的时候,还是要求让沈谧回到身边,联络第一路军的长孙将军。天寰同意了。这是因为返回的上官,已经衡量了沈谧这个人。

谢如雅没有从南朝回来,萧植以“助纣为虐”的理由扣下他,把他送回了谢氏田庄。说是“闭门思过”。萧植还令士卒日夜看守谢家大宅。这种专横做法,得罪了谢氏这最后能一支左右江南的锦绣大族。士族们的反抗,不是刀剑,不是辱骂,而是嘲笑。

谢如雅在家说“成也萧植,败也萧植”。此话被他的族人们传播到四面八方。当初送他去北国陪嫁的是大将军,现在不许他回北国,反而指责他叛国的也是萧大将军。萧植这次错了。自己推翻自己,就是一次丢脸。而不能遣返一个北朝派来的吊唁者,更让人们怀疑他的信心。如雅的被扣,就等于萧植和我的决裂。

这件事,被北朝扩大影响,写入了征讨的檄文。北朝的征讨,多了一个挑衅的借口。

“成也萧植,败也萧植”在大江南北,被编成童谣。还有人把它当作箴言。

情深不觉秋光换。鸟去鸟来,冰雪堆砌百二山河。八百里秦川,不做哀怨声,却起擂天鼓。

冬至,皇帝在未央宫昭告南北朝两件事:立太尉元君宙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始大举伐南。太庙钟磬齐鸣的时候,我站在高台之上,我始终是个望乡人。梦里江南,离我越来越远了。雪花飘到我的脸上,我浑然不觉,目送大军涌出长安城。

等我回到太极宫,天寰正在烛光下,抱着太一调弄一张新琴。太一身量极短,跟着父亲握弦促柱,憨态可掬。他见了我,快意道:“家家,这是父皇送我的礼物。”

天寰认真凝视他,说:“这不是我一个人送给你的。是上官先生从武当山选来的一段木料,他亲手做了送给你的。我说给你听过,这筝弦是上次给你试拉的那把小弓上的弓弦劈开的。太一,那把弓属于你,但是它的弦,你可以换个方式来拉。”

他用弓弦变作了琴弦?这种事,只有天寰才能想到。

我靠在天寰身边,对太一道:“多好的礼物。上官先生对你的用心,将来一定不能忘记。孔子曾说:君子不器。能拉好弓,能写好字,都只是一种工艺,并不能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太一听了,高兴起来。他弹的曲调简单。我看着孩子的模样,愁云顿消,重新恢复了生气。

天寰问太一:“你想不想听你家家唱歌?我来弹,请皇后宫来唱,元太一来听,好不好?”

太一瞅着父亲的优美笑容,歪头瞧我,见我微笑,就求道:“家家?”

我唱过不少曲子,但有一首,我只在心里面念,从未唱过。当初我念它的时候,南北分裂,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现在呢,南北可能会聚首,我也可能再见母亲。此刻,歌里的词语不再是少女对英雄的追慕,不再是可笑的梦想,而是在我手中的即将实现的生活。

我还没开口,天寰弹奏了几个琴音。他弹得与上官不同,好像沧海笑声,雄壮豪迈。他似乎知道我要唱的歌曲。我站起来,对着窗外的大雪,唱起那首把我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首歌,是战争的序幕。

在北朝的我,不可能目睹这次战争的一切。但在洛阳的天寰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我们日日夜夜,得到前线的消息。天寰所绘的地图的郡县,在这个战场里,大半摇动起来。

这个冬天,是百年一遇的冬天。百万雄师,天下群雄,从巫峡到沧海,全线战争。

这一战,摧枯拉朽,龙虎死斗。这一战,星入太白,血洒南疆。

三千里地,烟尘滚滚,茫茫平原,铁骑蹂之。

元君宙这位青年元帅,像传说里的图景。霜角辕门,他沙场点兵。徐州城下,他挟剑惊风。长江北岸,他壮志凌云。但我们很清楚,哪些是传说背后的人们。没有上官运筹帷幄,没有沈谧联络三军,没有赵显的战必胜,攻必取。没有杜昭维的抚恤安民,元君宙,不可能成为狼烟里面最亮的星。

而最关键的是,天寰任用了他。这一次,他给了阿宙充分的信任。

皇帝终于甘于在幕后,新一代青年人的世代,就应运而生了。新人常常未必胜过旧人,但老人肯把河床让给他们去走。对天寰,倒不能说是“急流勇退”,而是一种长久的打算。

每一天,我想当日风云,想故国百姓,想白草黄花,想吴越壁垒,辗转反侧。

我出生以来,有过许多战争。

我陪着天寰,亲历很多战争。

但这一次,我们都离战争很远。天寰从未如此平静,而我从未如此坚定。

每次战争,都有可歌可泣的孤臣,也有见风使舵的小人。每个战场,都有尔虞我诈的欺骗,也有勇往直前的牺牲。北强南弱,就是没有胜利的希望,许多南朝人依然在坚持。不是为了输赢,而是为了尊严,这是最高贵的战士。然而,在乱世,高贵又能值什么呢?

那些惨烈黑暗的故事,那些恐怖脆裂的战绩。我永远不愿重复,不想在有生之年再让它们重演。忘记才意味着背叛,我不会忘。

兴亡,乃是千古事。但染缸中的百姓,苦不堪言,可想而知。

如此,一旦我们开始,必须以百年的和平来赎罪。和平,要比战更难。

春风试手梅蕊,洛阳积雪半融的时候。九江的王绍之子王韶再次投降。因为他与元帅府的沈谧有杀父之仇,他表示放弃兵权后,便是平民。永远不愿和沈同列。他也只向右路军长孙老将军投降。长孙老将军接受了他,善加安抚,不犯秋毫。因此许多城市的郡守,纷纷望风而降。

北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早就在长江对岸陈兵。阿宙欲擒故纵,多次骚扰。日以继夜,南军疲乏无比,三月初,北军突然以八百艘金翅战船,深夜渡江。经过三天,全员攻破长江天险。

元帅府第二,第三路军合围建康。阿宙从京口出发,赵显从苏州出发,两手合拢于金陵城下。

阿宙严令北军不得扰民,凡投诚之人,可封田,赏金银。凡扰民□□偷盗者,立刻斩首。

春天伊始,建康成为南朝的最后象征。唯有大将军萧植自率不到十万人马顽抗。北军不令攻击,只欲围困。阿宙,似乎在玩一个猫与鼠的游戏。非要等老鼠快饿死,才咬断它的脖子。

长安城,由白将军和崔大人防守。天寰经过长久的考虑,决定将在洛阳的太一再次送回长安。他自己和我,率御林军精锐五万,取道山东南下。他还将长安的六王,七王,都以侍从的身份带上旅途。这两位弟弟,与阿宙的所向披靡相比,黯淡可怜。我知道,表面上他们是毫无实权的亲王。实际上他们的周围,还有许多双眼睛,时刻盯紧他们的行动,对皇帝报告。

七王在家闲散惯了,与子女享尽天伦之乐。王菡的重归,让他的腰板挺直一些。他颇淡泊于自己的闲。六王却有几分不满。他不敢有所表露,只是常常责打婢女侍儿,用来泄愤。

我也知道,返回家乡的日子快到了。这回,我真是“近乡情怯”了。

在那里,究竟是什么等待着我们呢?

第四章:还乡

春光余波尽,四月天拉下帷幕,桃花乱落红如雨。

出发的时候,我和天寰一起带儿子到洛阳城的废墟去。太一生长在深宫中,满目所见尽是繁华。虽然他还不到可以去亲历血雨腥风的年龄,可让他见见战争留下的疮痍,总有好处。

洛阳城在上次大战中大半夷为平地。现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阵痛里孕育出来的。至今,都有好多断壁颓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对。历史便是这般讽刺,毁灭和创造,都是它的职分。废墟上的片点绿色,是繁华的剪影。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他低下头,发现了一株嫩芽。

“家家,你瞧这里。”他的眸子清圆,目光天真,像是叶上初阳。

我用手呵护起这株绿芽:“只是野草。但为了纪念这一年,你把它带回长安宫中栽种吧。”

太一点头,问天寰:“爹爹,为何不带孩儿去江南?”

天寰注视他:“因为你重要,长安是首都,必须有一个元家的男子守着。你是最年轻的,你的来日比我们都要长。”

太一听了,小嘴一扁,好像不开心:“爹爹万岁。”

天寰哈哈大笑。他仰起骄傲的头颅,眼中如旭日璀璨:“是,爹爹是万岁。但一万年总也有头。到那时沧海桑田,太一还是要当家的。”

儿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他还不太明白什么叫生老病死,也不清楚现在正是大分裂时代的尾声?我们都是华丽时代里的过客。六朝风流,南朝风雅,终于要汇入汪洋大海了。

天寰此次南下,仍旧是行军速度,数日便到山东境内。这次是我第一次到齐鲁之地。这片土地,曾属于我父皇统治下的锦绣江南,现在彻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我有时候想,自己大约真是家族里的叛徒。我为了这个俊美而残酷的神般男人,放弃了自己的家乡。不仅如此,自从我婚后,我就一直帮助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夺取本该属于我自己的疆土。

不过我并不后悔,所谓的礼仪在我的准则面前,是一钱不值的。这点上,我和天寰流着一样的血液。与其哀怨流逝的辉煌,不如盘算将来的政策。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我会让君王一视同仁的对待南朝人民,保护南朝的文化。

我不要它苟延残喘,我听任元氏破旧立新。我的让步,仅限于此。

山东不是这次战争的战场,因为北朝几年的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在春末里,可见大地绿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野。行宫设在曲阜附近,天寰一下马车,便精神矍铄的对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

“老老先生?”我哑然失笑,洗去因旅途带来的风尘:“你说孔子吗?”

“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可称为老老先生呢?从古到今,那么多的帝王,好多虽然活着时候生杀予夺。但死后被人遗忘。只有老老先生,男女老少,无不知晓崇敬。所以在他坟墓之前,我就不摆皇帝的架子了。”天寰捏住我的手,微微自嘲。他的手有一种春风的力度。与他身体接触,就能感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力量。

无论多么冷酷的冬天,只要这位皇帝愿意,他的手都能带来瑰丽的热情。

天寰换上玄色的便服,我随手挑了件白夏布衫。天寰目光一滞,转开头望着天边的太阳。

两行翠柏肃穆而宁静,指引我们前去孔子墓地。斜阳烟树,断碑埋径。在这个地方,时光好像变短了,一千年前人们,就是在这条道路上祭祀圣哲,如今还是一样。

天寰津津乐道的文韬武略,在这条道路上,远不如为人处事修身治国的儒家学说来的永恒。我嘴上可不愿说出来,他今开天辟地,踌躇满志。我何必扫他的兴致?

我们下马,侍卫们悄悄来牵着缰绳,不敢打扰了我们。

香樟,豆蔻,檀香木,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树种,这是一条真正的香树之路。我用鼻子嗅了嗅,只觉得芬芳盈鼻,不禁在大自然的胸襟里,开阔了心神,净涤了心魂。天寰凝注于我,浅浅微笑。侧脸的笑涡,好像散发出芳馨之气。我的天寰,本来就像一棵大树。

“记得初婚前后,带你去看种种风景,还对你谈起女人如树的比喻。我就想,要等光华跟我南下山东的时候,带她来这个圣地瞧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这些树,倒不一定要去给老老先生行礼。”他笑了笑:“儒家对我太温和了。”

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带我上这儿来。我才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才是大树。桂花树固然是女人的香树。但记得自己是个女人,还是眼界窄了。孔子墓地里的树,就是属于天下人的。因此意义更隽永。可是,孔子有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读了最不快活。他大男人的温和,恐怕不会对着小女人来吧。”

天寰扶住一块古碑,傲然道:“女子不难养,但各有不同。要看男人如何对待分辨。所谓贤妃开邦,嬖幸倾国。留在我身边的,只能有贤后,不许有嬖幸。”

“我真是幸运,被皇上您选中。外人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可你我最清楚了。大火,战争,殉葬,谋刺,漠北,地动,疾病,中毒,难产,诏书,伐南……经过你给我设的这些劫难,你让我当你的开国皇后,还算是我委屈了我自己。我早该修炼成仙了。”我冲他一乐,嘲讽一番,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天寰拉着我的手说:“这次南征,你心里觉得苦吗?两个人的宫,痛苦是一人一半。因为你,胜利的快乐被我自己磨去一半。到了建康,还会有变故,挫折……”

到了建康,有挫折,有变故是应该的。即使在和平的年代,建康城的庙堂后宫,何日不起风雨?我自然是有准备的。

我回答说:“要是早些年,我一定觉得非常苦。此刻我修炼到境界了,竟不觉得很苦。人最怕花无用之功。即使我怨妇般每日为故国神伤哭泣。你难道就会停止?不过,对你立阿宙当皇太弟,我并不赞成。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我不便说,此刻南下到了圣人墓地,我就该和盘托出。你立阿宙,有利有弊。避免了统一前的嫌疑冲突,加快了战争推进的进程,以此缓冲之法,保护了我们母子。但将来呢?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太一会逐渐长大。阿宙身边,不是人人都心地光明。轻薄子,野心家,会煽风点火。自古以来,凡是皇帝自己有皇子,被立为皇太弟的人,极少有好下场的。你以为你信赖阿宙?我看你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呢。而他不推辞,也是因为立功心切,要打消那些大臣的疑虑。我就怕此次虽成就了君宙,却害了我们大家。”

我倾吐了个痛快了。天寰抚摸石碑,悠悠道:“帝王家的人,谁没有把刀在脖子上?国家无非内忧外患。外患被我解决了,便是我消除内忧的时候。你不信我的安排吗?邺城我重病被困的时候,曾给你选择的机会。你选了。你放弃称朕,中宫就是你永恒的位置。五弟是否当皇太弟?我也给他选择。我把你说的所有利害,都对他说了。而且我说得毫无隐讳。他既然义无反顾……那将来谁也怨不得。说句不祥的话,每当我生死不明,众人心里最大的结就是皇储之位。南北统一后,新生的国家十分脆弱,稳定才是首要。一旦天有不测,因继位而发生变故,各地的阴谋者登高一呼,皇朝便重新分裂。所以先五弟,后太一,就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话到了这地步,再谈无益。我指着墓地前的那条河说:“据说这条河是始皇帝为了断绝儒家之脉开挖的。你算是半个法家。秦亡于苛政酷刑,愿皇上能善加平衡,取天下后治好天下。”

他笑道:“谢你的提醒。始皇帝从未立皇后,难怪阴阳不合,刚柔不济。这倒是不如我高明。”

我啐了一口,嗤笑他自以为是。

天色渐黑,我们找到了孔子的坟墓。墓地朴素雅洁,天寰不过对墓碑拱手,而我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又替太一行了一个礼。杀戮似乎从不存在,人人都在天下大同的礼乐中。

等我叩拜完毕,天寰在光线逐渐变暗的林子里说:“光华,把这片林子放到心里面去吧。

每当烦闷的时候,就想想这儿。名利荣辱,比起千载春秋,微不足道。这些树纵然寂寞千年,四季芬芳常青。椒房殿前我们手栽的桂花树,是宫中的树,比起人心里的树林,格局又小了。”

最后一缕阳光洒在方才我们所靠的残碑上,碑上两行:凤凰有时栖嘉树,凡鸟不敢入深林。

鲁地有嘉树,南方有嘉木。狼烟散尽,正教我重新收拾旧山河。

五月,我们到达京口。晴川历历,长江滚滚,京口就和我幼年记忆里的一样。

守卫京口的是长孙老将军,此次他的第一路军,虽然硬仗不多,但所守防线十分之长。从巴陵到寿春,不顾此失彼,能平定民心,确实功不可没。

老将军带领部将在城门口跪迎圣驾,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增多了。现在人们都把皇帝当成了现实中的神,尽皆匍匐。除了老将军本人,居然没有一个敢于抬头瞻仰天颜。

“怎么,到现在建康还没有拿下来?”天寰微笑,声音淡远柔和,不熟悉的人,却会觉得可怕。

长孙踌躇片刻,小心回话:“是,萧植虽然负隅顽抗,但皇太弟兢兢业业的要收服建康王廷。自古以来,没有以孤城挡住百万雄师的。如今皇上亲自南下督战,必定捷报在望。”

天寰写意地望着远处风物,似乎他不是第一次来到江南,而是故地重游。他冷冷问:“这次倒是没有多少乱民来勤王,你是按照朕所交待的处理的?”

“回皇上:臣全按万岁神机,或利诱或安抚,各个击破。这次大战和上次不同,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只有区区几路,臣不费力便压了下去。建康城至今没有得到一路增援。”

天寰又笑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这次大战和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朕染疾,弟负伤,兄弟与敌交错在河东一路。南朝尚有还手之力。这次呢,朕运筹圆满,弟攻无不克,三路大军合击,天衣无缝。谁还肯为一个萧植去徇死?民能载舟,也能覆舟。如果说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余德,现在难道还念着指鹿为马的萧贼不成?萧植自以为忠勇,却连三岁小儿都不能骗过的。上次大战,他杀死太子,骗君北狩,处决妃子,狂妄至极。他听信谗言,自毁长城,使梅树生在河北的攻势落空,大败于北境,断送自家精锐,已是大罪。求和之后,非但不引咎自裁,还忝居首辅之职不去,继续独断专行,迫害大族。路人切齿愤叹,以国贼比之。他受章德太后拔擢,崭露头角。后来却不知拥立太后嫡系,可见忘恩负义。昏君崩徂,他擅立来历不明的稚子为帝。发号施令,目中无人。留宿昭阳殿,检阅先人宝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若不替天行道,天必降灾于世。”

哎,成者王侯败者寇。如今天寰怎么说,大家都认为有理。天寰在上次大战和萧植结怨,本是憋了口气在心中。说到这里,天寰俯身,用手掠过长孙将军鬓角,语重心肠道:“数月不见,将军又生华发。朕十四岁夺宫,老将军就在左右。将军的白发,都是为朕所生。损一目,丧一子,也都是为了朕。”

“皇上……”长孙老将军那般刚强之人,登时泪流满面。

天寰亲切道:“老将军莫说,你我君臣,非用言语可相知。新生后辈,纵然如狼似虎。与你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老臣并不可比。朕即日起,封你为忠国公,世袭罔替。这次回长安后,画你真容于紫阁上。朕身后,要把你,已故的薛坚等辈,一同配享朕庙。”他用袖子拂过长孙的肩膀:“朕不准你推辞,也不准你谢恩。”

“皇上,臣及子弟肝脑涂地,难报浩荡皇恩。”长孙老将军感动涕泣。

我双手把他搀扶起来:“将军莫流泪。将军一门忠烈,子侄遍及军中。皇上惦念老臣,自非一日。将军不忘君臣之情,便是天下幸事。将军一眼失明,听闻常用锦绦遮目。我在车马上,现缝制了两条绦子,送给将军。”

长孙将军无言以对,泪都忘了流。他的臣心,为千万鲜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风向。我和皇帝都知道,新得到千万座城池,这些旧人,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

我笑着问:“将军,京口乃南朝形胜之地。位高望亲之辈,仅次于都城。我既然到了,能否请他们来相见叙旧?”

凤凰台,南朝历代行宫所在。帷幕里积淀着灰尘,好像在为南宫蒙尘耻辱。翠尊上积满了清晨朝露,好像是为伤亡者的哀悼。行宫华丽但毫无生气。纵然我们住了进去,明堂里,隐隐约约,回荡的还是昔日父皇怀抱下,稚子幼女的嬉戏声。

宫,只是栽种帝后皇族们的花圃。当花朵萎谢之际,花圃既然点缀琳琅,也是不会有生机的。

我接见南朝旧人,天寰却不参加。我一个人安心等待在长江上的高台,殿堂外江风淅淅,江声沥沥,江雨霏霏。我心无晴无雨,明朗一片。天下的谜底,引无数英雄沉醉而不知归路。上天是早就知道的,他并非是无动于衷。柔然灭,用雪送之。南朝之平,以花葬之。

我邀请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级俘虏。实际上,他们被“保护”在家里,算不得阶下囚。

说是受皇后邀请,我也知道这些人是被半强迫来的。陆陆续续到的人们,神态都沉重而警惕。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战战兢兢,有的羞惭静默,有的怒目相对。还好皇帝没有来。他不来,是给这些人面子。我倾倒玉壶,红酒如血泪。我在鸦雀无声的殿堂中朗声一笑,问道:“各位,外面那不停叫的鸟是什么鸟呢?”

两个贵妇人掩口而笑,一个说:“您到底出嫁久了,连鹁鸪叫都忘了。”

我自饮自斟一杯:“原来是鹁鸪。鹁鸪是不欢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鸣叫如啼?鹁鸪只能使北客忧愁,对我们南方的人惯闻如不闻。我有时候想:我炎光华算是北朝人,还是南朝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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