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知道,一场祸事,正在潜伏之中。
昨夜将将下了一场大雪,次日新晴。到了晚上,积雪已然化得差不多了,只有雪垒得厚的屋檐上还剩下最后的一些,化作了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晓珠的“真香小食”里,一点儿也不冷。炉火烧得旺旺的,串串底料红汪汪一锅,待得沸腾起来,不消放菜,光底料的香味就能馋得人流口水。
晓珠搓了搓手,又把家里带来的香糯鸡爪放在另一个小火炉子上煨着。
她刚刚开始开铺子时,害怕自己一身兼两职,耽误了裴家的一日三餐,往往只在晚饭后才来东市,赶一场晚市。并且,做鸡爪、蘑菇、串串要用的食材、锅炉、炭火等,全是从自己的工钱里出的,每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的。
后来还是秦嬷嬷开口,说她用不着那么见外,他们裴家也不是出不起这点儿东西。又许了她,只要把三顿饭做了,其他都不必管,安心地开铺子去。
晓珠心里知道,秦嬷嬷以前嘴上厉害,其实最是心善,如今大约是彻底放弃她了吧。她也不多作扭捏,只要把裴家该做的事儿做了,便成日待在东市的小摊子上。
糯香鸡爪煨得久了,就把鸡爪里的胶质熬了出来,汤汁会变得黏黏糊糊的。若是水太少,汤汁很快就要干了,鸡爪就糊了,可若水太多,鸡爪又清汤寡水的,味道寡淡得很。
是以,对于这种已然熟透了的糯鸡爪,煨制时须得用小火,加水时要分批、多次,有时候还要用木勺子轻轻搅拌一下。但搅拌时又得小心,若是把鸡爪碰烂了、搅散了,卖相就不好了。
晓珠挽着袖子,正小心翼翼地搅着糯香鸡爪的汤汁,忽听得“啪”的一声,好像是什么罐子摔在了她小店的街阴前。
她立马放下袖子,出门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个子男人,正叉手站在门前,面色蜡黄、眼皮厚肿,浑身上下一股子酒气。
街阴前一地碎瓷片,想来正是这人砸的。
这人唤作侯望儿,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平日就喜欢在东市里东逛西逛的,今日吃吃张家的粉糕,明日尝尝赵家的瓜子儿,也不给钱。
但今天下午,侯望儿忽然阔绰了起来,现拿出了一锭银子,晓珠说找不开,他便在柜台上排出了二十几个铜板,买了好些鸡爪和串串。哦,对了,还在曲娘子的铺子里买了壶桂花甜酒。
如今看来,砸在地上的碎瓷片,正是原先装桂花甜酒的罐子——只不过是空空的一个罐子,甜酒早被喝光了。
不得晓珠开口,那侯望儿当先叫了起来:“我说,你这小娘子,下午卖的些什么狗-屁东西给我?!怎的我吃了闹肚子!你他娘的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捂着肚子,像是疼痛难忍的样子。可那嗓门儿又极大,传得十乡八里的人都听见了。
众人都知道东市开了家新的小食店,好吃又便宜,传得有口皆碑的,自然也有些眼红嫉妒的。如今有人来闹事儿,正恰了这些阴沟里的小人的意,口口相传,一会子工夫,就把晓珠的小铺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还有人窃窃私语:“看吧,我就说,那么好吃,还卖得便宜,定是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吃了要伤身的!”
下午时分,侯望儿来买吃食的时候,晓珠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他是个泼皮,从来都是死乞白赖地要的,哪里这样阔气过,拿得出真金白银来。但晓珠也未曾多想,上门便是客,哪里有推客人出去的道理。
到现在,侯望儿指名道姓地说她的鸡爪不干净,闹上了门来,晓珠才略略思索出几分关窍来。
实则,人一多,她有点儿发怯的,但事情明摆着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不站出来说话。
晓珠抿了抿唇,欲要问候望儿几个问题。哪知,还不等她开口呢,曲娘子早从自家饮子铺里奔了出来,着一身鲜红生绢裙[1],话本子里的孙二娘一般叉手肃立、威威武武,嘴里已一串连珠炮骂了出来:
“嗐,通没廉耻的狗骨头,吃白食的老杀才,怎么的,你的狐朋狗友没招呼过你,见着我姓曲的要避着走?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就径直敢来赖皮挑事儿,耗子给猫捋胡子,皮痒得不行了?”
侯望儿原本最是欺软怕硬,若在往日,见了曲娘子这等硬气的人物,早灰溜溜地走了,也不知今日他是哪里来的胆气,竟把脖子一梗,粗声粗气地道:
“怎么?她家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一个苦主,还不能说了?我知你曲娘子嘴皮子溜,可也得讲道理不是?”
曲娘子一声冷笑:“和你一个泼皮有甚道理好讲,定是你自己吃坏了肚子,见我妹子年轻,想来讹钱!”
侯望儿眉毛一条,忽的捂住肚子,往地上一滚,哎哟哟地乱叫起来:“肚子疼呀,要死了呀,这家的吃食不干净,大家伙儿快来看呀!”
他一面乱叫,一面挤出眼泪来,双手双脚还乱舞乱蹬的,把一身破袄子弄得愈加破破烂烂的,一团团发黑的棉絮掉了出来。
这场景,饶是大家都知他是个泼皮,也有几分生怜,纷纷对晓珠和曲娘子指指点点的。
莫说晓珠,曲娘子也傻眼了,她们方才已派人去请捕快了。可在官府来人之人,也只能任他这等赖皮撒泼。
半里外的高坡上,有一棵大榕树。站在树下往下看,东市小吃坊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冬青脖子伸得老长,焦急道:“大人,捕快他们要待会儿才能到呢。咱们真不过去啊?我看晓珠姐姐都要哭了!”
裴屹舟负手立在坡上,夜风吹拂,卷起他墨袍的衣摆,吐出轻轻浅浅的一句:“不去,她自己会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