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说话一套一套的,与之前大不相同,把晓珠听得一愣一愣的,更兼,她说要自己去外面看看,这可是这里的女子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窗户里透进来一线月光,把小禾的影子拉得老长。虽则单薄,却站得很稳。
又听小禾道:“这还多亏了裴大人,他可来得真及时,否则我就被老鸨抓回去了。”
晓珠默了一瞬,想起白天县令在街上的举止,着实是大快人心。但一看见小禾的脸,她又想起了什么,斟酌了下,还是道:“你……你不关心大公子他们么?他们……也是被裴大人抓走的。”
小禾道:“起先在婶婶家时,也有过埋怨,我若还在沈家,何至于做那些浆洗的粗活儿。后来进了万花楼,更是日夜祈祷公子们能来救我。”
“可是……唉……那个客人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公子们犯了事儿,该如何衙门自有公断,我无能为力;我误信恶人,落了难,也不该指望有人救,终还是要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
“所以,我跑了好多次来着,总让他们抓住,最后遇到裴大人,才出了来。”
今夜遇到小禾,忽然知道了这样多的事情,晓珠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她这句话,却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
终还是要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
她原以为自己离了沈府、失了王大娘,险些失贞于李昭、殒命于吴朗,已是天大的不幸。
纵然在裴家过得还不错,总也怀念过往在沈府的日子。
——人也是这样,回忆总会带上一层玫瑰色,将过去的苦全然掩盖了,留下了的尽皆是好。
这样,越是怀念,越是惧怕裴屹舟,可又不得不承认,由她自己的眼光看来,他着实是一个好人。这两种观念日日在晓珠脑海中缠斗,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儿似的。
可是小禾……小禾饱经凄惨,心却更为豁达,根本不纠结自己纠结的那些事儿。
是呀,沈家公子的事儿,自有朝廷决断;裴大人是好人还是恶人,天长日远,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去纠结那些?
小禾经历了那样的事,尚且知道要往前看,自己挣扎出一条路来,她呢?有什么理由再沉溺过往、畏葸不前?
*
等到晓珠从大牢里出来时,月亮已然升上了中天。
裴屹舟披着一身月色,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怎么样?”
晓珠低着头,不去看裴屹舟的脸:“大人放心,她们都很好,便是那些没有家人的,心志也坚毅着呢,决不会做寻死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晓珠便略略地讲了她与小禾是旧识的事儿。
裴屹舟听罢,笑道:“如此甚好。”又道,“她在那种地方能遇见贵人,实在是造化极好。那人离开之前不止给我留下了万花楼的证据,还将小禾的婶娘一并惩治了。”
既然小禾与裴屹舟都不挑明贵人的名字,定然是不能泄露,晓珠便只问:“如何惩治的?”小禾的婶娘实在可恶,哄骗侄女的钱财不说,竟将人一并卖了。
裴屹舟却不细讲,只道:“那位雷霆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晓珠脸色一白,小禾的婶娘年过四旬,哪里还有青楼能要她?除非是去做了下等军-妓……
裴屹舟见她模样,又道:“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晓珠不必为她担忧。”
晓珠只是一时被吓住了,心里却并不同情小禾的婶娘。她虽说不出县令大人那样的话,却也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对恶人泛滥的同情便是对好人的伤害。
她更多的是吃惊,那位贵人事情做到了这份儿上,竟不直接将小禾救出来,还绕这样大一个圈子,专要让小禾自己出去,这是何等曲折的心思?又为的是什么?
月光如水,泄了一地碎银。裴屹舟拎着篮子,默默跟着他身后,二人从县衙出来,穿过甜水巷,回到裴家去。
到了院子里,裴屹舟扬了扬篮子,道:“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让冬青来收拾。”
晓珠仍不发一言。
裴屹舟轻哂一下,转身欲走。
“大人!”晓珠忽的低低地叫了一声。
裴屹舟回头。
“她们托我……”她磕磕绊绊道,“托我谢谢……大人的照拂。”
裴屹舟垂眸。
芙蓉树下,晓珠微微扬着脸,虽还是拘谨得很,到底比往日好多了。清冷月光扑在她白皙的面容之上,显得越发清雅可人。
他微微一笑:“无妨,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