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掀开挡住面部的头发,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来,不是小禾又是谁?
小禾是沈家大公子的侍茶婢女,比晓珠大一岁。
因大公子对茶十分讲究,小禾常来厨房,与晓珠讨论煮茶、晒茶之艺,一来二去,二人又都是大公子十分看重的人,渐渐的便熟识了,关系也处得极好。
那日,裴县令带人来抄了沈家,众婢子都被遣散出府去。晓珠与王大娘自行去过活,小禾被她婶娘接走了。
哪知道,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小禾叹口气,耷拉着眼睛,不止没哭,反倒一派平静超然,缓缓给晓珠讲起这一年多来她的遭遇。
沈府散了,小禾原想着,自己有些积蓄,有制茶的手艺,做个小买卖,也不难过活。
哪知道,小禾前脚出了沈府,婶娘后脚就来了,声泪俱下,要接小禾去她那里住。
叔叔常年卧病,起先小禾在沈府时,每个月还要拿钱去替叔叔买药,现下她也自身难保了,就欲拒了婶娘。
可婶娘扭着胳膊,硬是不放她走,还说堂哥不成器,娶了个媳妇也极为凶悍,她就当儿子没了,要与小禾这个侄女相依为命,一家三口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小禾父母早亡,在锦官城里确实只有叔叔这一个亲戚,受不住婶娘成日哭诉,答应了下来。
叔叔家是庄户人家。叔叔下不了地,只能请人来做活儿,婶娘帮人浆洗衣服,日子倒也不是过不下去,何况小禾还有多年的积蓄。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半夜,还在睡梦中,忽的被一个麻袋套头,接着被人扛着走了,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等她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万花楼,等着她的是笑眯眯的老鸨。
好些天后,她才知道,叔叔发病死了,婶娘当夜就找万花楼的人来,把她卖了。
“从此,我便是万花楼的春娘了。”小禾幽幽道。
晓珠别过脸去,不忍再听。
万花楼是什么地方,富贵者的销金窟、男人的温柔乡,但却是贫贱者的伤心地、女子的坟与冢。
老鸨折磨那些不听话女子的法子,名声暗自在外,连那日夸口的李昭,在万花楼面前,都甘拜下风。“折磨女人,这南屏县万花楼算第一,我便是第二。”
晓珠越想越怕,两弯柳叶眉越皱越深,眼泪说着就要下来了。
小禾抿唇:“晓珠别担心,那些日子,我不是捱过来了么?”
晓珠握住她的手,心疼地道:“是、是、是,都过来了,小禾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如今我已不是女儿身了,嫁人是不指望了。”小禾直直白白地道。
晓珠脸色煞白,愣住了,她没想到小禾竟这般直白。
小禾淡淡地笑了:“我已想通啦,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
“好在,我只接过一个客人,那人挺好的。他来此地办事,包了我几个月,私下给了好些银子,还教我读书写字。”
小禾抬头,看向小窗外广阔的天地,长舒一口气,“那时我才知道,咱们之前在沈家,真是坐井观天呵。”
这话晓珠也同意。
她们以前在沈家时,成日就是为了讨公子们的欢心。
若是公子赏了她们一块糕点,大家能高兴好久;若是公子生气,每个人都要整夜睡不着觉,一件事一件事去回想,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更有那些争风吃醋、互相为难的,数不胜数。
晓珠也是到了外面,才知道世事如何。
好日子或坏日子,都要一点一点地自己去过。既艰难,又自由有趣,比当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好多了——更何况,她们只是丫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金丝雀。
只是小禾……她的经历比自己可凄惨多了。晓珠抬起头,无限哀泣地看着小禾。
小禾“扑哧”一声笑了:“别那样看我,后面的事儿都安排好了,我就苦尽甘来啦。”
“我在荆州还有个表姑,我已按裴县令说的给她写了信,将户籍挂在她家门下,在衙门里也立了公文。此后,我便有了身份,谁也不敢再无缘无故卖了我了。”
本朝规定,若是在官府里立了公文状纸,人口便不得贩卖。但绝大多数的父母亲戚,从不去衙门为女孩儿立户,就是为着哪天缺了银子,直接将女儿卖了。
晓珠点头:“如此甚好。那……接下来,你准备等表姑来接吗?”
“不,”小禾回答得很干脆,“我的那位客人说,北地风雪塞涂,南国烟雨凄迷——世境之大,有无数可看的东西。现在我自由啦,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