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穿透咽喉。
神崇只感觉自己被人重重一按,整个人没入水面的刹那,耳边破开一道锐利的风声。
水漫过头顶,他看见少女侧过身,几支羽箭擦着她的脸颊、溅起飞洒的碎石,狠狠钉进了石壁。
那尾羽在他方才贴着的石壁上,兀自摇晃。
肩上的桎梏消失了,灵瑟飞身后掠,就地一个翻滚、卷起红裳往身上一裹,利落地绑上了腰带。
拽着麻绳、自头顶的洞窟飞身而下的武士们重重落在地面,钢铁的盔甲砸在白花间,花瓣尘嚣般在月色中腾起。
神崇自水下浮出时,他们正挥舞着狭长的马刀飞扑而上,自半空朝灵瑟劈落的姿态,比捕猎的虎豹更加凶猛贲张。
半跪的少女只裹着薄薄的红裳,连她的臂甲都来不及穿戴。而重甲的武士们山影一般压下来,她被那狰狞的阴影笼罩,仿佛一朵雷云下的花。
然而灵瑟只是足尖一点,飞旋着腾身,那些雪片般的银芒便从她的袍袖间呼啸着霰散。她火红的衣摆烈烈飞舞,破开了风线、切断了月光,而银芒毒蛇般精准的扎入盔甲的缝隙,撕开武士们的臂弯时,泼洒的血液与红衣争相绽放。
花在一瞬间,燃烧成了蚀骨的火。
神崇骤然明白了,她为何说他不会杀人。
原来于她而言,杀人是这样迅捷、精准、轻松而优雅的事。
武士们的重甲自颈间一路覆盖到脚踝,唯一的弱点、便是关节处的衔接。为了肢体的灵活,冷铁之间以薄薄的软甲连接,而那暴雪般飞霰的柳叶刀,便在电光火石间,精确地切开了软甲、扎进了他们的血肉。
都说重骑是刺客的克星,但少年却在这一刻明白过来。实力才是真正的天敌,所谓的克星与压制、在悬殊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他看着那道影子踩着武士们的盔甲轻盈跃起,手中的尖刺每一次落下,就会毫不犹豫地洞穿某处破绽,獠牙般撕裂骨肉、带出喷涌的热血。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死线在她手中收拢,她于哀嚎中游走,那死线绕过谁的咽喉,谁便要匍匐于死神的裙摆下。
少年怔怔地目睹着这场飘逸而酣畅的杀戮,微微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月夜与红影一同倒映在他迷蒙的眸子里,赤血挥洒、亡灵洗礼,像一场圣洁又残酷的祭祀。
神崇的眸光缓缓落在水面漂浮的那柄柳叶刀上,方才,他妄想着用这把刀击退她。而此刻,他站在死亡的风暴边缘,想起少女贴着他耳语的模样,冰凉的战栗就像一只蛇、沿着他的尾骨蜿蜒而上。
那一瞬间的杀意,在她眼里,会是怎样的可笑和愚蠢。
若不是需要他的心脏和别人做交易,此刻,他会不会已然是河水间一具漂泊的浮尸?
他的眸光颤动着落回灵瑟身上,地上交错着躺满重甲武士们的尸体,而她死死扼住最后一名武士,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他半跪在地上。
武士的双手被她挑开了筋络,他扬起脸,眼睛在头盔下惊恐地转动,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喑哑:
“太岁!”
“你不会想与我们为敌,把巫师交给我们,魏国可以放你一马!”
那些精良的铁甲和飞扑劈砍的姿势,谁都能看出他们是魏国的风雷骑。可惜,风雷骑在战场上堪称无敌,但执行刺杀、他们甚至比不过普通的斥候。
魏侯是被谁蒙骗,武断地把这样的好刀,扔进南疆的雨林呢?
灵瑟缓缓勾起了唇角,她笑起来,愉悦得连发丝上淌落的水珠都在摇晃:
“看来,你们四国联盟,关系也没有那么好嘛。”
“该不会是蜀国的‘鹤鸣君’谏言你们魏侯,让风雷骑来南疆跟我抢人的吧?”
“他连巫师究竟是谁都没告诉你们,这是在拿我寻开心、还是在拿你们魏侯寻开心啊?”
她话音刚落,武士的身形便微微一僵。他的眼睛瞪了瞪,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显然、他也意识到,他们那刚愎自大的君上,再一次被蜀国人利用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那把夺走过无数人性命的“蝎针”此刻就对准了他的后心。那闻名天下的利器用赵国的陨钢铸就,由蜀国的古匠人亲手打造,三道锋利的棱流淌着月光,刺尖的锋芒足以将天幕撕开一道口子。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几乎是下意识的,声音开始颤抖着慌乱:
“我可以告诉你,是谁把你的行踪出卖了给了鹤鸣君……”
“不用了,我能猜到。”灵瑟俯下身来,在他耳畔笑盈盈地低语:
“鹤鸣君是我的老对手了,你们不该惹我,也不该惹他。”
“至于叛徒,我自己找他算账,你在泉下、不必费心。”
她微笑着,在武士疯狂的挣扎和狂喊里,将锋利的蝎针、推进了他盔甲的缝隙。
武士睁大了眼睛,在一寸寸剖开血肉的冰凉中拼命扭动着身体。但纤细的少女看似轻松地压在他肩上,他的一切努力便都变得可笑而徒劳。
蝎子的刺缓缓在他的骨血中扎根,破开令人惨叫的剧痛,最终洞穿了他的心脏。
灵瑟松开扼住他咽喉的胳膊,武士僵硬着摔倒在花丛里,破碎的花瓣在月光中扬起来,飘落时像一阵哀婉的雪。
她看着武士大睁的眼睛,惋惜地叹了口气。
让死人记着她的脸,是她执着的乐趣,可旁边还有个神色迷惘的美丽少年,缺了这疯狂的仪式,今夜的杀戮,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灵瑟不满地挑挑眉,踩着武士们的尸体走向河边,在神崇安静地凝视中,不紧不慢地穿好了衣裳。
“锁打开了吗?”
她束紧臂甲,淡淡地看向少年。
神崇点点头,在她尽情屠杀的时候,他就安然地解开了镣铐,并没有伤着自己分毫。
灵瑟蹲下来,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
“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聪明那么一点点。”
神崇看了一眼满地交叠的血迹和堆成小山的尸体,点头的姿态沉默而温顺。他在打开镣铐的刹那就做好了决定,他没有选择逃跑。
毕竟少女看上去并不大尽兴,他绝不会像地上这些死人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她的心情。
在灵瑟满意的轻笑里,少年缓缓捧起了她留下的酒坛,他从水中朝她游弋而来,将酒坛高举过头顶的刹那,仿佛在对神明虔诚地献礼。
灵瑟挑了挑眉,蝎针在酒坛的边缘敲了敲,发出玉振般的回响。
她的声音里噙着含义不明的笑:
“你在讨好我?”
“你想要什么?”
神崇抬起了他的脸,碎发因为浸透了湖水,微微朝两侧拨开了,于是他的眼睛便盛满了溶溶月光,像落了雪的山泉、清冷而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