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界有句行话,说飞机都是吹出来的。这里说的吹,不是吹牛,而是指的吹风。
“铁三角”在腾格拉进行着艰苦的试验。
空军的新一期通报已经下发,孟良柱的团队已经遥遥领先,宋良骥请求所里支援,增加力量,实行三班倒,奋力追赶。
春天的脚步已经向腾格拉山悄悄地走来,连绵起伏的群山换上了嫩绿的新装,一丛丛山花点缀其间,使大山增添了几分生动的色彩。挺拔的山峰,脖子上系着长长的云带,高昂着不屈的头颅,好像要与蓝天一比高低。嘉陵江的源头,冰雪已经融化,流经腾格拉的水势,比冬天慢慢浩大起来,奔腾汹涌,流向四川盆地。
腾格拉的景色虽美,但这里的生活却异常艰苦。一个大山沟,驻扎了这么多部队,哪有那么多生活物质来保障。基地一个星期才到遥远的县城,采购一次生活用品,所幸县城还设有军供副食品商店,要不就是去了,也采购不了那么多。现在,611所一下来了那么多人,基地官兵的生活都保证不了,招待所的伙食可想而知。
清晨,风洞内的风机一下停止了转动。
宋良骥穿着棉大衣,站在操纵台前,用手搓了一把脸,转过身,对五六个小伙子喊道:“下班,把资料整理好。”
小伙子们麻利的收拾起来。
他们一行出了洞口,行进在弯弯的山道上,向招待所走来。
宋良骥在“铁三角”当中,年龄最大,可安排的却是夜班。不是谢平、尹老拐不照顾他,这是安全的需要;把谢平、尹老拐的班,安排在白天,即使发生了需要分析的情况,需要他前去一起商量,也省得他黑灯瞎火的走夜路。要知道,山区的路,充满了危险。
他们一行来到饭堂,宋良骥从饭盆架上,取下他的饭盆和菜碟,来到打饭窗口。
窗口还没有其他人前来打饭,只有他们几个排队。宋良骥来到队尾,跟着向前移动。
一会儿,就轮到了他。他一手端着盆,一手端着菜碟,对窗口里的师傅说:“来两个馒头。”
稀饭、咸菜不用说,这是惯例。
师傅往他的菜碟里,夹了两个馒头,一筷子咸菜,又给他的盆子里,舀了半勺稀饭。
他把夹在指头上的饭票,朝着师傅,师傅收下了饭票。
五六个小伙子一桌,边吃边谈论。宋良骥来到另一张饭桌上,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偶尔喝口稀饭。他吃的很慢,边吃边思考整个一晚的试验情况。
谢平、尹老拐来了,他俩打了饭,坐到了宋良骥的桌子上,三人边吃边谈。
“怎么样?有动静了没有?”谢平首先开了口。
宋良骥摇摇头。
“怎么回事?”尹老拐有点着急:“都这么长时间了。”
“鸭翼与主翼离得太长。”谢平判断。
“我马上就去挑一个离得近的试。”尹老拐一向不按套路出牌。
“那不行,我们要形成一个完整的资料。”宋良骥制止他。
“要是没有升力那不是白辛苦。”尹老拐一向歪道理多。
饭堂里,又走进来几个小伙子,在窗口排队打饭。
“怎么可能?”宋良骥将口中的馒头咽下去,对他说:“发烟装置第一次试验,我们通过测力,选出来的那个56号模型,升力之大,前所未有。”
“也是。”尹老拐增强了信心。
“同志,要不骄不躁。”谢平笑话他。
小伙子们占据了其它三张桌子,狼吞虎咽。与宋良骥一起来的几个小伙子都吃完了,于是,他们三人专注的吃起饭来。
吃完饭,宋良骥正准备去洗碗,尹老拐神秘地对他说:“中午把饭打回去吃。”
“为啥?”宋良骥不明就里,问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尹老拐诡秘地笑起来。
中午,尹老拐下班,来到饭堂打饭,他排在宋良骥、谢平的前面,打完饭,来到他们俩身边,悄悄地对他们俩说:“别忘了。”
宋良骥对他点点头说:“怎么会忘,神叨叨的。”
中午的菜是脱水菜,挂在打饭窗口的小黑板上,写的菜名却是十分诱人,“油沁花菜头。”
宋良骥打完饭菜,看了看菜碟,哪来的油,叫水煮花菜倒是十分贴切。
他和谢平来到尹老拐的宿舍,推开门,老拐就把门关上了,来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的锁,拿出一个玻璃瓶,笑嘻嘻的对他们俩说:“昨天下班,我在路口遇到一个老乡,正挑着担子去镇上,我来到他的身边一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砍了一下价,就买来了这么一瓶。可惜,那位老乡只有一个玻璃瓶;要不,我准给我们仨,一人弄他一瓶。”
他说话间,已经拧开了瓶盖,用不锈钢勺,挑出一勺猪油,来到宋良骥身边。宋良骥伸出菜碟,他对宋良骥说:“你这傻帽,菜都凉了,放到饭里。”
他又给谢平舀了一勺,看到宋良骥将猪油放在饭上,连忙对他说:“用饭盖上,下面热乎。”
宋良骥连忙将猪油翻到下面,找了一张白纸,蒙在饭盆上。过了一会,他揭开纸,用鼻子闻了闻,一股油香扑鼻而来,不由得称赞起来:“真香,真香。”
谢平已经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回味了一阵,才开口说:“好长时间没有尝到肉味了,解馋解馋。”
宋良骥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唇齿之间,顿时充斥着肉香。
“我说你们俩也要斯文点嘛。”尹老拐放下瓶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纸包,纸包上油迹斑斑。
“来,一人三块,我们省着点。”尹老拐打开纸包,竟抓出三块黄灿灿的油渣来,放到宋良骥的饭盆上。
宋良骥也不用筷子,伸手一拈,送到嘴里,仔细嚼起来,一股烤肉的味道,立即让他陶醉。真香,这就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他一口气将三个油渣全部吃完,然后就象站在锅台旁的孩子,望着正在烧肉的母亲一样,看着尹老拐的抽屉。
谢平看了,笑了起来,对老拐说:“你就再给他一块。”
尹老拐笑着连连摆手:“不来啦,不来啦,点到为止,明天再说。”
611所的食堂里,修葺一新,白色的墙,白色的天棚,亮晃晃的;用碱水洗净了的桌子、凳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张倩身穿蓝色灯芯绒上衣,蓝色灯芯绒长裤,从窗口打好饭,来到一张空桌上,坐下来,慢慢的吃起来。
“张姐,你也吃食堂来了。”秦晓月端着饭菜,来到张倩的身边。
“这多方便啊!”张倩边吃边回答她。
“毛主任还让修澡堂呢。”秦晓月告诉她最新消息。
“真的?”张倩抬起头,惊奇地问道。
“这还有假,锅炉都买回来了。”秦晓月坐到了张倩的右手边。
“这个老主任,做的尽是实事。”张倩打心眼儿里敬佩。
“谁说外行领导不了内行,他的威望比哪个领导都高。”秦晓月也佩服。
“你怎么也吃食堂?”张倩问她。
“刚开张,比家里吃得好到哪里去了。”秦晓月真是机灵。
两人吃完饭,在洗碗池边洗碗。秦晓月问她:“你回家吗?”
“家里冷静,去办公室。”中国人内敛,内心想努力学习,嘴上却轻描淡写。张倩一边轻轻甩着饭盆里的水,一边回答。
“怕不是吧,你在拼命。”秦晓月拆穿她的借口,继续说:“走,我也去。”
他们俩放好碗筷,出了食堂门,就来到了科研楼。张倩和秦晓月是结构室计算组的组长和副组长,他们领导的人,可比宋良骥多到哪里去了,全组三十多号人,五个办公室,阵容庞大。张倩和秦晓月是同一个办公室,只有她们办公室坐的人要少一点,放了四张办公桌。为了计算互不干扰,她们组的办公桌,没有拼到一起,各坐各,一边两张,统统朝着门口。张倩和秦晓月的办公桌在里面不说,还享受了特殊待遇。她们两人的办公桌上,各有一台飞鱼牌手摇计算器。这可是研制原子弹时用的机器。正方形的键盘上,布满了按键;键盘上方,有一个长出一截的报数器,报数器上镶嵌着上字码和下字码。张倩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翻到所要看的那一页,放到自己的左手边;又从抽屉里拿出计算草稿本和钢笔,拧开笔帽,放在草稿本上。
飞机设计师无论进行任何计算,用的都是统一的草稿本,决不允许乱扔,用完一本,就要保存起来,一旦发现计算错误,就要从草稿本上,一点一点的查起。
张倩准备完毕,按下乘法的按键,在键盘上“嗒嗒嗒”的输入了几个数字,输好之后,转动了一下掀数器,键盘上方的报数器,立即向左“哒哒”前进了两格;她随即又输入了一组数字,摇了几下摇把,答案就显示在下字码上。她迅速记下下答案,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计算。“嗒嗒嗒”的键盘声,象骤雨击打窗玻;两手翻飞,像行云流水。
“张姐,你停一下。”秦晓月跑过来。
张倩停下来,看着她。
“你别总是自己学啊,我们组里还有好多人不会。”秦晓月站在张倩的身边,一本正经的对她说。
“这个‘有限元理论’有什么难的,让他们多练练。”张倩嘱咐她。
“包括我在内,用起来就记不住,你想想办法。”秦晓月推着她的胳膊说道。
“哎喓,我的小姑奶奶,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张倩靠在椅子背上,撑了撑手。
“你有什么办法?”秦晓月弯下身子问她。
“我早就想写一本《飞机结构强度计算手册》,一直没有空。”张倩对她继续说:“自从引入了‘有限元理论’,过去的手册就不管用了。要是有新的计算手册,老人可以更加快捷的计算,新来的人也可以更快的胜任工作。”
“好啊,你写,我给你当助手。”秦晓月自告奋勇。
“这可累人。”张倩有点打怵。
“反正宋哥又不在家,你不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秦晓月还真会找理由。
“算了吧,他在家,我还轻松点,起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不用我管。”张倩说的是实话,611所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耙耳朵。
著书立说,可是一项艰苦的事情,既要翻译文献,又要分析各种参考资料,还要进行大量的计算。张倩三点成一线,除了家里、饭堂,就是办公室,其他哪里都不去;白天时间不够用,经常熬到深夜。
宋良骥苦,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山区的天,**的脸,说变就变。尹老拐清晨来接班,刚出发的时候,还是青天白日,快要到达洞口时,一阵狂风刮过,黑云就铺天盖地压过来。“咔嚓”一声炸雷响过以后,铜钱大小的雨点,就急袭而来。
小伙子们拿出了跑百米冲刺的劲头,冲进了洞内。只有尹老拐顶着一块塑料布,一瘸一拐的走在后边。等到他进洞时,两条裤管都已经贴到大腿上了。幸亏小伙子们抢过了他手中的大衣,让他腾出手来用塑料布遮一遮,要不他就会淋成落汤鸡。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卫兵也没有放弃他的职责,他走过来,一个一个的检查证件。
“这个鬼天,一大早下什么雨?!”尹老拐取出通行证,卫兵看过以后,就往洞里走。
宋文骢急忙从洞壁的钉子上,取下毛巾,递给他。
“这个鬼地方,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小伙子有的用毛巾擦脸,有的在卷被雨淋湿的裤管。
“嚷嚷啥子!这有什么不好?”尹老拐看着大家说道。
小伙子们一下静了下来,感到他的话有点奇怪。
尹老拐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省得今天晚上洗澡。”
小伙子们一下哄然大笑。
尹老拐被淋得这个熊样,还有心情逗大家,真他妈的幽默。
“都把大衣穿上。”宋文骢催促大家。
隧道的水平面,处于山脚的位置,洞内相当潮湿;石壁上,晴天一层汗,雨天一层水;就是夏天,洞内都是阴森森的,寒气逼人,不少搞航空、航天的,都落下了风湿的毛病。当年钱学森进洞做试验,领导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就立了一条规矩,进洞必须穿大衣。这个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
尹老拐用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然后脱下长裤,拧起来。
宋文骢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你上去,王师傅那里有一块毛毡,把它拿来。”
那个小伙子点点头,转身向工作房走去。
毛毡拿来以后,宋文骢用细铁丝将毛毡穿成护膝模样的两个毡筒,让尹老拐穿上。
小伙子给尹老拐送来了大衣。
洞外暴雨如柱,洞口就象一道水帘;雷声轰鸣,有几个炸雷,直击人们的心房,心肺都在颤抖。基地为了防止雷击,所有的风洞都拉闸停电。洞里一片昏黑。宋文骢拿着计算机打印的数据,来到洞口,借着光亮,看起来。
“咔嚓——”随着闪电,一道炸雷,在洞口炸响。
站在门口的几个年轻人,捂着耳朵跑向洞内。
宋文骢站在洞口,好像没听到,动都没有动。
尹老拐一颠一颠的冲过来,拉起宋文骢就向里跑。
“唉唉唉,你拉我干什么?”宋文骢直嚷嚷。
“不要命啦!”尹老拐脸色铁青。
“上面有避雷针。”宋文骢不在意。
“看你,大衣都湿了。”尹老拐指着他的大衣下摆。
“没事。”
“这可不行,要捂出病来的。雨一停,我们就回去。”尹老拐从宋文骢手里抽出打印报告,准备装进资料袋里。
“雨停了就会来电的。”
“在乎这点时间?”
“搞不出来,我们就掉架了。”
“这个孟良柱,我总感觉到这里就有他的影子,他好像总是拿着鞭子在赶着我们。”
“这也不能全怪他,这是空军逼着我们两家竞争的。”
“轰轰——”雷声已经远去,风洞内的灯一下亮了。
“你回去吧。”尹老拐催促宋文骢回招待所。
“回去也睡不成,我们再做一轮。”
说完两人往里走,只见刚接班的小伙子们在打蚊子。
“宋总,你看我逮了一只大的,哈哈,够炒一盘菜了。”小伙子说着把蚊子拿给宋文骢看。
“还有血,老拐,吸的你的吧!你看你看,你脖子上有两个大包。”宋文骢笑着对尹老拐说道。
“大哥别说二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瞧你那腿上,抓得稀烂。”尹老拐边挠边笑。
宋良骥走到控制台前,停下来,凝着眉头,问尹老拐:“今天几号?”
“八月十号,怎么啦?”
宋文骢一下笑了起来:“忘了,忘了,完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