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宋良骥只要出工回来,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前的那块搓衣石上,想一会儿,用树枝在地上画一会儿,仔细端详,摇摇头,用脚擦去;过一会儿,又画起来。
夏去秋来,大雁南飞,他望着天空,经常一直看到大雁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有一天傍晚,有几只鸭子从水渠里游过。他从搓衣石上一下窜起来,双手捏成拳,向上一举,高兴得象一个孩子,又蹦又跳。接着就跳起舞来,嘴上还唱着歌,给自己伴舞。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
最先跑出来的是张倩,她看到宋良骥高兴得这个样子,也跟着唱起来。宋良骥拉着她,一块跳起来。
宋良骥跳的是军中舞蹈,刚健有力;张倩不会,只好现学现卖,但跳得十分柔美;刚柔相济,呈现出一幅优美的画卷。
尹僚冠夫妻俩跟着跑出来,看了一会儿,不知老宋为何而乐,便大声问道:“在这秋眉秋眼的地方,啥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来来来,老拐,一起跳。”
“我还能跳舞?得了吧。”尹老拐头一歪,自嘲的笑了。
宋良骥对他说:“我想出了我们歼九的新布局。”
“什么样的?快说!”尹老拐催他。
“鸭式布局。”宋良骥十分兴奋。
“惊风火扯的,我以为是啥新玩意儿,人类诞生的第一架飞机就是它。”尹僚冠一下失望之极。
“后来呢?”宋良骥问他。
“教科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后来的五架都失败了。”
“什么原因?”
“这还要问,不好操纵(配平)。”
“它们都是远距、中距耦合,如果近距呢?”宋良骥不跳了,认真的对尹僚冠说。
“喔——,我晓得了!”尹僚冠蹦到宋良骥身边,对着他的胸,就是一拳:“真有你的!”
他俩跑回东屋,从墙角的洞里,取出纸笔,在炕桌上画起来。
“张倩,你也来看看。”宋良骥一边画,一边招呼张倩过去。
张倩拉着蔡兰英,走进了东屋。
只见一架鸭式布局的歼九跃然纸上,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模样,张倩啧啧称赞。她说:“不错,不错,应该给它取个名吧。”
“就叫鸭式布局。”尹老拐对宋良骥说。
“叫鸭式布局不好,应该与以前的有点区别。”宋良骥不满意这个叫法。
“那叫‘中国新鸭’。”张倩提议。
“不好,不好,鸭子是老的好,新鸭不值钱。”蔡兰英说的在理。
“干脆叫‘鹅式布局’得了。”尹老拐提议。
“你扯到哪里去了。”蔡兰英笑了起来。
“过去是一对翅膀担飞机,现在是两对翅膀抬飞机,叫它‘抬式布局’怎么样?”宋良骥想出了一个名字。
“一般,一般般。”尹老拐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更合适的。于是,他说:“‘抬式’就‘抬式’吧。”
“我们等征求了谢平的意见再定,好不好?”宋良骥一说,大家纷纷同意。
“要是能够吹风就好了。”尹老拐有点惋惜。
“吹啥风!张倩说得对,我们要保密,万一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肯定要给我们小鞋穿。”宋良骥一下想起了张倩的提醒。
“你说怎么办吧?”尹老拐问他。
“我们先搞理论设计,等谢平来了,分一下工。”宋良骥收起刚刚画的草图。
“好!”尹老拐“啪”地一声,将手拍在炕桌上。
“哎喓喓。”蔡兰英一下捂着肚子,叫起来。
张倩连忙扶住她,问:“怎么啦?”
“老拐一拍桌子,孩子吓了一跳,在我肚子里直踢我。”蔡兰英轻轻地按摩着肚子。
张倩摸着蔡兰英的肚子说:“别怕,别怕,乖宝宝,你老拐爸爸不是好东西,把你吓着了。”
尹老拐高兴了,他跳下炕,对着蔡兰英的肚子,作了一揖,说:“对不起啊,儿子,你拐爸高兴了,一下没有撸住火。”
“老拐,你现在在家排行**,孩子生下来,你就该升位了吧。”宋良骥戏说尹老拐。
“怎么,他还想当老大?”张倩怀疑。
“老三。”蔡兰英揭开了谜底。
大家一起笑起来。
两天后,谢平来送工资、粮票,他们三人坐在炕上,围着炕桌,讨论起来。
“鸭式布局的翼载低、升力大,具有较大的升阻比,就是不好操纵。”谢平对宋良骥说。
“这个问题,我反复琢磨过,你们看。”宋良骥把喝水的三个碗,放成了一排,指着中间的那个碗说:“这是飞机的重心。”
他端了端后面的那个碗,说:“这是飞机尾部的操纵面。这两个碗不动。”
他然后端起前面的那个碗,向前放了放,说:“这是远距耦合,因为鸭翼是固定的,前翼越远,后边的水平尾翼操纵起来就越重。”
宋良骥再把前面的那只碗与中间的碗,“叮”的一声,靠在了一起,继续说:“你们看,搞个近距耦合,后边的操纵是不是相当容易?!”
“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可行的!”尹老拐一下爬起来,站在炕上说。
“我看不仅可行,恐怕升力更大。”谢平的右拳“啪”的一声,击在左手的手掌上:“你说咋干吧!”
“我们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先不要声张,搞一个地下‘铁三角’,我做概念设计,你回去制图,老拐搞理论计算。行不行?”
“好!”谢平挺兴奋,他用手指沾了沾碗中的水,在炕桌上画了一架飞机的草图,接着说道:“前翼配大后掠角、小展弦比的三角翼,高速性能最好!”
“可以。”宋良骥点头称道。
“继续沿用歼九的两侧进气,或者腹部进气。”尹老拐重新坐下来帮腔。
三个脑袋紧紧地凑在了一起。
“啥子‘铁三角’,是三个臭皮匠吧。”张倩站在一旁,笑说他们仨。
他们三人听了之后,一齐笑了起来。
一个星期后,谢平拿来了图纸,宋良骥仔细端详之后,说:“画得挺规范,不错!”
“画得是好,可我把好多计算公式都忘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尹老拐摇摇头,继续说:“老谢,你能不能把我的书给我带来。”
“你的书?”谢平抓了抓脑门,说:“哪里还有书?他们抄了你的家,连房子都占了,还是张倩替你要回来的。”
“我的算盘,我的算盘也丢啦?”尹老拐大惊失色。
“别叫,我给你找回来了。”谢平回答说。
“这让我怎么谢你这老哥!”尹老拐呼出了一口气,又担忧起来:“没有列别提夫的书,我拿啥算?”
那时,飞机的理论计算方法,主要是根据苏联著名气动专家列别提夫著述的《导弹及飞机气动特性》一书,给出的曲线和公式计算的。没有这本书,光靠脑袋能记住多少。
“老拐,你开个书单,让谢平到所里的图书馆去借。”
宋良骥没说完,谢平就点头。
谢平送来了书,带来了他的算盘,尹老拐就开始计算。他们三人商定,先算飞机性能,再算操纵品质。宋良骥给他当下手,除了出工,他们就躲在家里干这个活路。
蔡兰英肚子大,干活不方便,张倩把家里的活儿都包下了,不让他们分心。不过张倩也分派了兰英的活路,只要老拐算的时候,她就要坐到门口,替老拐望风,来人就赶紧喊着点儿。
百密总有一疏,他们的行径终于让人发现了。
那天下雨,尹老拐从墙洞里取出资料,和宋良骥躲在东屋算起来,张倩正在做午饭,蔡兰英照例望风。
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就在蔡兰英上厕所的档口,嘎子来了。他老远就听到了算盘声,便蹑手蹑脚来到了东屋,探头朝屋里一看,心里立即鬼火冒!上次吃了那个当兵的亏,这次老子要找回来。
只见他,一声不吭,猛然窜到尹老拐、宋良骥的跟前,一把抓过计算纸、抢过算盘,恶狠狠地开了腔:“不老实,好啊,今天我就要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你干啥?”宋良骥立即起身,两只眼睛瞪着他。
“你们领导有交代,凡是你们看书、画图、算账,一律没收上交。”嘎子理直气壮。
“把我的算盘给我!”尹老拐上前去夺。
嘎子轻蔑的一笑,对老拐说:“你头上插个鸡毛掸子,身上套了件黑皮褂子,一条腿还拐了弯儿,正面看像个铅笔杆儿,侧面看像个铁皮铲子,你还想跟我掰哧掰哧?!”
他轻轻一推,就把尹老拐推得直打偏偏。
“你干什么?”宋良骥一下挡到老拐的前面,右手攥成了拳。他的目光告诉他:想动手,小子,你还嫩了点。
“你如**动手,就是罪上加罪。”嘎子威胁宋良骥。
“算帐有什么罪?”张倩从中间那个屋子走过来了,大声斥责他。
“你个老娘们,靠边站,别碍手碍脚的!”嘎子喝令张倩。
“一派胡言,走,到队长家去!”宋良骥轻蔑的瞪了嘎子一眼。
“到哪干哈?”嘎子不想去。
“评理去!怕啦?”宋良骥一心想为尹老拐要回算盘。
“去就去,怕你怎的?!”嘎子经不住激。
宋良骥带头往外走。
走到门外,蔡兰英回来了,一下大惊失色。惊问:“出了什么事?”
宋良骥也不答话,直接吩咐说:“张倩,你和兰英在家。”
他们三人来到队长家,队长从里屋走出来,让他们在外间坐下,这才开了口:“咋回事啊?”
“他们违规,在屋里算账。”嘎子先告状。
“大兄弟,算的哈呀?”队长问宋良骥。
“我们在算我们两家这几个月来的开销。”宋良骥有生以来,第一次说了谎。
“拿来!”队长要过计算纸,看了看,对嘎子说:“你告诉我,他们算的啥?”
嘎子哪里看得懂,站在那里不啃声。
“整都没有整明白,就动手,啥玩意儿!”自从上次侯继远来看宋良骥,队长就认为他上头有人,说话、办事就客气起来。他教训嘎子。
“他们单位有交代,不管算啥,都没收!”嘎子终于想到了理由。
“他们单位,哼,你知道个啥?我这次去开会,都换成当兵的了,过去的规定都是瞎掰。”队长认为一个将军一个令,老黄历,翻不得。
嘎子不吭声。
“大兄弟,这样好不好,这张纸,就放到我这儿,咋样?”队长对宋良骥说。
“那自然好,就是那把算盘?”宋良骥欲擒故纵:“其实也不值什么钱。”
“不值钱也不行,是你的,就是你的!”队长与宋良骥讲完,瞟了嘎子一眼:“干哈呀,还带抢的?给人家,麻溜点!”
嘎子无法,乖乖的将算盘递给宋良骥。
打这以后,宋良骥就刮起了外交旋风,一有空,就往热电厂跑,有时与工人师傅一起修机器,有时与他们一起喝酒抽烟闲聊天。他花了几条烟、几瓶老白干,几袋炒花生,就与他们混得烂熟。
那天,当几位师傅喝得二麻二麻的时候,宋良骥开了口:“张师,你们的那堆废料,我用点行不行?”
“我说兄弟,你要那干哈玩意儿?”张师傅抿了一口老白干,眯着眼,问他。
“搞个暖棚,种点菜,你们也可以尝尝鲜!”宋良骥扒开一粒炒花生,将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嚼起来。
“那玩意儿,也卖不了几个钱,你尽管拿。”张师傅爽快。
“那我就不客气啦!”宋良骥大巴咧咧的回答道。
“不过,你别让管事的看见。”张师傅叮嘱他。
“我给点钱。”宋良骥怕再起风波。
“啥钱不钱的,下了料,你就拉到机修车间来,人家一看,还当你在帮我们干活呢!”张师傅这招好,说文点,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你们喝着,啊。”趁热打铁,宋良骥接着就站起来,来到围墙角落,从废品堆上,找来角钢、钢筋,借了一把尺,对着图纸下料。他将角钢夹进台钳,拧紧,一下一下的用钢锯锯起来。
“你过去是干哈的?”张师傅醉醺醺的来到他跟前,见他还挺在行,便问道。
“我修过飞机。”宋良骥没有蒙他。
“行,有那么个模样!需要啥,说!”张师傅又与他亲近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