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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过了好久,那个队长才开口。他说:“你是啥脑瓜子啊,开了门,跑一个,咋整?”

“对对,还是队长想得周到。”

“提防着点儿!”

“是是。”

“我到那边去看看。林鸿志、熊志丹最不老实!”

“把他们关到我们这里得了。”

“上头交代过,他们要隔离审查。”

两个红*兵一走,宋良骥一把抱住尹僚冠,凑在他的耳边,对他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孟良柱的办公室里,搬来了教室里的幻灯机,挂起了幕布。他将拍摄胶卷一张一张的剪下来,镶嵌在两层玻璃之间,用白纸将四周缠好,然后在白纸上编上号,一张幻灯片就已做好。他将做好的幻灯片放进旁边椅子上的纸箱里,纸箱里已经有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少说也有二三百张。

幻灯片做完了,他打开幻灯机,一束正方形的光柱投射到前面的荧幕上,他挪了挪幻灯机,将光柱的方位对正,然后放进一张幻灯片,银幕上立即显现出宋良骥流利而刚健的笔迹。他凝目注视,过了片刻,打开笔记本,匆匆写起来。

张倩哭肿了眼,李月英怎么劝也劝不住。更可恨的是一群红*兵找上门来,逼张倩与宋良骥离婚,让她与他划清界限。

谢平站在门外走廊上,指桑骂槐:“他妈的,老子大白天遇到鬼了。”

“骂谁呢?”两三个红*兵冲出来,要与谢平理论。

他们刚出门,就吓了一跳。谢家母子,一个拿着夹蜂窝煤的火钳,一个拿着铁锹,像两个怒目金刚,站在那里。

知识分子,象宋良骥、谢平、尹僚冠这样胆大骨头硬的,可不多。

他们吓得着实不轻,纷纷溜走了。

张倩爬起来,从皮箱里找出被撕成两片的嫁衣,拿出针线包,取出针,理出一根红线,把线头放进嘴里抿了抿,搓了搓,对着针鼻穿起来。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睛,穿了几次,怎么也穿不上。她擦去泪水,又继续穿起来。这一回,终于穿进去了,她轻捏线头,拉出线,把针在头发上撩了两下,插在自己的棉衣襟上,然后将被撕成两片的嫁衣对齐,一针一线的缝起来。

泪,又模糊了她的双眼,从下眼睑流下来,流到嘴角,一滴一滴的滴在红色的嫁衣上。

在她的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出宋良骥弯着腰,两手快速的摆动,在滑冰场上快速向前滑去的矫健身影;南湖公园里,他以跑百米的冲刺速度,飞身扑向冰面的雄姿;他从西北回来,拎着稻香村的点心,走进她的宿舍,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脸红脖子粗的窘相;谢母给他介绍的对象他不见,苦苦等着自己的傻样;在事业和婚姻的选择面前,他毅然决然的来到歼九大队,前往腾格拉风洞出差的倔劲;特别是他瞪着牛眼,在批判他的现场,大声喝令她回去的声音;这一幕幕,呈现在她的眼前。

泪眼模糊,但她手上的针脚,却密密实实。

她不再流泪,耳边回荡起了她那深情的心声:

“你要去腾格拉风洞吗?

那里有高高的山峰,

烂漫的山花,

山洞中的科学迷宫,

还有山脚下奔腾不息的嘉陵江。

请你告诉他,

我是挚爱他的恋人,

我会象腾格拉山那样永恒,

我会象嘉陵江水那样流长。”

这一夜,张倩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她就悄悄地起了床,没有洗漱,就出了单身楼,快步来到关押宋良骥的院门前。

老人觉轻,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们警醒。张倩前脚下楼,谢母后脚就跟出了门。她来到隔壁房间门口,叫起月英,让她迅速跟着她。

关押宋良骥的院门紧闭着,张倩两手抓着院门的铁栏杆,抬起红肿的眼睛,往里看,希望看到宋良骥的身影。

值班的红*兵走过来,嚷嚷着让她走开。

这些过去的同事,怎么半年不到,就变成现在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张倩又气又恨,一步一回头,悲伤的走了。她走出大约五十米,抬头一看,路边就是液气压室的二层办公楼。想见到宋良骥的强烈愿望,让她不由自主的走进了办公楼,来到二楼楼梯间的窗户边,朝下一看,三十多人排成一排,不知因为什么,宋良骥的背上挨了一竹条。

这竹条不粗,很细,而且还隔着棉衣。但这抽的不是疼痛,是屈辱,它鞭挞着张倩的心。

张倩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往下流。她转过身,痛苦的闭上眼,靠着墙的身子,晃悠悠的望下塌。

站在楼梯拐角处的李月英,连忙跑上来,一把扶住她。

歼八、歼九的研制停摆,惊动了军队的高层,他们迅速派出沈阳军区炮兵部的官兵,接管了601所、112厂,实行军管,任命112厂的副厂长担任歼八研制指挥部指挥长,要求601所派出得力人员,指导工厂研制;歼九也不能耽误,要按照原计划确定的时间节点,拿出设计来。

两地一下秩序井然。

人民解放军永远是捍卫祖国的钢铁长城!

被关押的人于凌晨四点开始遣送。

天空一片昏暗,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院内昏暗的灯光,编织着雪花,悄然落在地上。

因为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改造,最先走的是熊志丹。

军管会要从红*兵手上接管在押人员,孙枢聪从红*兵那里知道了消息,就赶紧和她的母亲一起,做了两屉馒头,装了一布袋,赶来送行。

熊志丹从关押他们的房间里走出来,头发、胡子又长又乱,整个人瘦了一圈。李丹萍带着两个孩子,一见他出来,哭着跑过去,丹萍大姐紧紧地抱着他,泣不成声;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腰,不住地痛哭。

“哭什么,我们应该高兴,我们一家又团圆了。”熊志丹一把抱起了女儿,亲了一下,替她抹去眼泪。

“报告老首长,我们首长打来电话,让我们照顾好你们一家,把你们一家安全送到目的地。”一位身穿陆军军装的干部,向熊志丹敬礼。

“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戴罪之身。”熊志丹放下女儿,上前拉住他的手,不让给他敬礼。

“不,首长说,你永远是他的老师!”干部礼毕,对熊志丹说。

“是独臂团长何振梁吗?”李丹萍惊喜的问他。

“是!”那位干部继续说道:“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团长了,自从航校军事领导要配备会飞行的干部,首长就被调到军区独立师,担任我们的师长。”

“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走?”李丹萍感到事情蹊跷。

“来军管的就是我们部队。”干部解释说。

“他在所里?”李丹萍急忙问道。

“他没有来,到所里来的是我们师的副师长。”

“丹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熊志丹截住了她的话头。

“请首长坐驾驶室。”干部要照顾他。

“让两个孩子坐吧。”熊志丹抱起女儿,拉着儿子,来到驾驶室。司机轻轻打开了车门,伸手将熊志丹手中的女儿接进驾驶室。

“你要照顾好妹妹!”熊志丹对他儿子说完,等他上了车,重重的关上了车门。

当他来到卡车后边的车箱板时,孙枢聪走上前来,对熊志丹说:“所长,对不起,带上这袋馒头,路上填填肚子。”

熊志丹瞪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冷冷的对她说:“不要!”

说完,就爬上了卡车的车厢。

孙枢聪知道熊志丹还记恨着孟良柱,僵在那里,眼睛里一下涌出了泪花。

“你朝她吼什么?”李丹萍瞪了熊志丹一眼,拍拍孙枢聪的肩,对她说:“请回吧。”

熊志丹从车上伸出手,将李丹萍拉上车。

那位干部从两名战士的手中,接过两件皮大衣,两个皮帽子,递给熊志丹夫妇。然后,他们三人一起上了卡车。

汽车缓缓开走了,孙枢聪抱着那袋馒头,仍然站在那里。

他一回到家,就和孟良柱大吵了一架。孟良柱正为一下失去权势而苦恼,便愤然离家,连夜向军管会呈上了报告,要求前往112厂,协助指挥长研制歼八。

能干的人都已遣送走了,军管会的领导正为此事犯愁。孟良柱的申请,让他们一下解开了困局。他们连夜开会,同意了他的请求。第二天一早,孟良柱就打好背包,到112厂报到去了。

也是第二天清晨,张倩来到院子门前,看到院门大开,立即感到出了大事。她跌跌撞撞的走进去,一间屋一间屋的找,只见地上废纸烂衣,哪还有人的影子。她站在空旷的院落中,哭喊着:“文骢、文骢,你在哪里——”

寒风吹起地上的废纸、树叶,在空中乱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被淹没在这“呜呜”的寒风中。

“文骢,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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