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见挣脱束缚,如鱼儿一般滑到她跟前,心急如焚对眼前的人道:“恩人,你千万别信他们!”
步如琅意外挑了挑眉,微微屈身与他平视,温和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何?”
章老板脚痛缓过来,却是一阵暴跳如雷,眼见生意就差一步完成,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怎能不火冒三丈?
他指着小男孩的鼻子,怒目喝喊着那些小厮:“哪来的野种捣乱?给我轰出去!”
步梀也冷下脸,趁小厮有动作前,挪步挡在自个儿侄女和那小孩身前,他身量挺拔好似高山堵在那,将身后的人掩蔽得严实,鼻翼抽了抽,一脸护犊模样:“章老板,生意不是这般做的吧?您对一个孩子也这般咄咄逼人,哪有仁善之心可言!在下素日里做生意讲究与人为善,万万不敢做这桩生意。”
章老板负手而立,拂袖冷笑:“我看步老弟这是意思,是不想与章某谈这笔买卖了?”
步梀蹙眉犹豫了一瞬,正欲出口,不想侄女接了话头去。
她从他身后缓缓走出,牵着那个小男孩的手腕,裙摆随着莲步荡出花瓣,面上言笑晏晏,语气闻似温软,却暗藏着疾风令箭:“若是章老板不心虚,何不让这孩子说说究竟?免得让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日夜睡不踏实,章老板这般宽宏大量,想必也不会为难我们不是?”
章老板眯了眯三白眼,看那孩子着实眼生,托着后腰,哼笑一声,唇边一颗黄灿灿的金牙露出来:“那鄙人要好好听听,这个乞丐小鬼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鄙人定要找二位讨个说法!光凭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说词就质疑章某,天下哪有这般做买卖的道理!”
步如琅却不这么想,她对这小男孩有一种天然亲切的感觉,即使他穿着比起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逊色许多,但她看人准,那孩子的一双眼睛清澈如山溪流水,好似含着山间灵气雾泽,周身气质磊落大方,定然不是个随意唬人诓骗的性子。
那小男孩对步如琅抱拳作揖深弯腰,许是身子太瘦,背上那一条笔直脊骨随着绷紧的葛布短衫凸显出来。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彰显着良好的教养:“姐姐,鄙人名誉泽。你莫要信这人的一派说辞,他给你们的米粮里掺了假。”
话音刚落,米铺里沉寂了一瞬。
步如琅眸里倏然散洒漫天霜雪,她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向章老板,眼中的重重质疑之意涌起。
章老板不知怎的忽然涨红了脸,他抬手指着眼前的小儿,激动得唾沫飞溅:“你放屁!你这小鬼怎可血口喷人!我这米好好的,步掌柜他们也验过了,怎可你说掺假便掺假?”
步梀咬牙忍不住思忖,这章老板虽然人看着是不怎么样,但是他的话却是没毛病,适才他是和侄女一同在这十几辆马车上,轮回着一遍遍检查,那些米白皙细长,没有发陈发糜 的气味,确实是新米不错,他们都这般仔细了还能被钻着空子?
誉泽眉目沉静,他立在原地,背脊挺直好似冬雪中一束簇叶青竹,一字一句逻辑清晰直指要害:“你那障眼法使得好,那是你的本事,但百虑必有一漏,你怎知旁人不能察觉你这法子——是如何偷梁换柱的?”
“你表面上把好米都摆在上面显眼的位置,大方让人验查,但你敢把你底下压藏着的那些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让大家伙看一眼吗?”
原本这章老板拉的十几辆马车在街上陈列着,已经够显眼了,眼下这等子扯皮之事愈演愈烈,隔壁左右的铺子里的、街上路过的都驻足观望,素日里太平静之时,总会有那么一些百姓爱赶热闹观好戏。
眼下誉泽这么一说,他们也都跟着起哄:“对啊,你就拿出来看看呗,这做生意不就是讲究一个诚信嘛!”
章老板耍得是泼皮,他叉着腰粗着脖子吼了一声:“凭甚么他说要拿出来便拿出来?鄙人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这些好货有的是人要买,既然你们没那个诚意,还倒打一耙,章某何必受这种委屈?章某不卖了!”
这是备着把锅往步如琅他们身上甩去,自个儿落个被人欺辱的印象,恶人反倒由他们做了。
步掌柜的性子可吃不下这口闷亏,凭甚么要让他们买方承担这笔责任?若是货物没问题尽管让人再验查一遍就是了,又何必急匆匆扮着受害人的模样博同情?同行商人的要是都顾忌着这口倒打一耙的黑锅,那二叔的声誉算是臭了一半,日后不敢与二叔放开生意上的往来,让二叔落了苦头,这才是大事!
她三步作两步蹬上马车,身子娇小却极为灵活柔韧,接着巧劲儿一脚踹开那些扑上来的小厮,一手一袋米往下抛掷,将那些小厮砸得昏天黑地的。
章老板心焦跟上来想拉拽她,一旁的步梀可不是个吃素的,抬腿一脚猛地踹到他那圆滚的臀上,踹得那章老板身子一咧崴摔倒在地,与那些搀扶他的小厮滚成一堆。
步梀赶忙上马车,帮她把底下压着的那些米袋子全部翻出来,每袋打开瞧了两眼,若是乍一眼看上去,确实没什么端倪,但伸手扒了两下,那袋子底下装着的灰色粟米便露出来了,伸手探进去抓量了一番,竟是整整装了大半袋!
每车上至少有二三十袋是如此,那么总和下来便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
这粟米的市价比之精米香米的价格折之一半,若说每车上几乎占了一半的袋里,装着的都是这般,那他们是真真的血亏!不仅如此,他们要是傻乎乎把这货混着交给那玄兄,要是后来被玄兄发现了,他们更是不好交代,商人逐利只看重结果——能赚到多少银子,并不注重过程。
那么往后还想跟着玄兄再做交易赚大钱,怕是难了。
她气急,心尖儿呼着怒气,咬牙切齿将那袋子米举起来,猝然砸在章老板的脸上:“章老板好一个行得端坐得正!你这等子不要脸的做法,竟是当我们老实买主好欺负不是?”
形势完全翻转,章老板跪坐在地上,发间里插满米粒,袖子里藏着的手指紧紧攥着香木珠串,力气过大崩得一声陡然断裂,他低头看着石砖缝隙里散落的那些灰白交杂的粟米,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活似戏台上变花脸的。
小厮好心好意扶起他,他为了挽尊,虎着脸对那些小厮一顿拳打脚踢,腰间的肉上下晃动:“你们怎么做事的?这些米怎的变成了粟米!我交代你们办事便这么敷衍?”转头对步如琅他们陪脸笑道:“是章某准备不周,不知这货怎的弄错了……”眼神淬毒看向誉泽,脸上的横肉随着笑意撑大,反而凶相毕露。
她将誉泽拉到身后,步掌柜从不是个以德报怨的性子,面上的笑容有多明媚春光,言语间就有多咄咄逼人:”那这么一说,做这桩买卖不诚意之人便是章老板了?章老板如果诚心谈生意,却为何将这事交给下人去办?退一万步来说,下人办好之后,章老板难道不会亲自检查一遍吗?原来章老板做买卖也不过如此敷衍,出事之后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大家伙看看,以后与章老板做生意切记仔细着……”
周围观赏戏码的人里传来一阵唏嘘声,这边街上的扯皮气氛正火热高涨,几声紧凑铁蹄踏过的声音,令众人不由自主偏头望去:两个年轻的郎君策鞭驰马小跑奔来,身后跟着一队衣装规整的步兵。
人群中有人认出其中一个黑脸男子,是新上任的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作风严谨不苟,素日里专在宵禁后抓那些酗酒不归的醉汉,通常丢到京兆衙门的牢狱里打上三十板子,再关上两日才放人归家。这一顿整治让盛京夜里的治安秩序好了许些,但这却让那些爱喝酒的汉子们闻声瑟瑟发抖,平日里见到这提督统领就像老鼠见了猫儿,躲还来不及!
于是人群立马散了大半,只剩一些抱着垂髫乳儿的妇人和卖杂食的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