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提督统领脸黑似炭柴,翻身下马,身躯凛凛,一身墨黑玄衣,腰系一条双股鸦青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两弯眉毛浑如漆刷,言语轩昂,威严有余:“何人在此喧闹?”
步如琅初次见这位提督统领,但他身旁那人她却是认得的——可不就是翟大将军的儿子翟云祁!她心中有了一些盘算,低声与步梀耳语了一句,也不等步梀回应,便立马上前欠身堪堪行了一个大礼,仪态神色端庄优雅:“官爷好。”
翟云祁左右无聊便也下马,走上前乍然见到眼前的小娘子,眼里绽出惊讶:“步掌柜怎的在这?”
她微微抿唇一笑,又福了一礼。
提督统领江奉青见同伴似是与眼前的女子相熟,不由狐疑道:“岭远,你认得?”
翟云祁转头看着好友,乐呵笑道:“这是我上次与你说道的那位——陛下赏了御赐的那位酒楼女掌柜。”
江奉青一双锐目扫了她一瞬,思忖点点头,随后环顾四周淡淡道:“京中律例,街头聚众闹事者——三十大板,方才是谁带的头?”
章老板见官爷在这,闻言误以为他可以凭借此话逆风翻盘,将方才羞辱他之人拖进牢狱里吃吃苦头才好,遂即刻爬起来,冲到江奉青前状似狗腿道:“提督官爷,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啊,小民这诚心诚意做买卖,却被这裕德米铺的老板和他侄女冤枉,小民也是没得办法,才想力争讨一番公道!”
裕德是步梀米铺的名号,但从那章老板的嘴里喊出来无端令她恶心。
人脉的力量此刻就能体现得淋漓尽致,章老板不知眼下他在步如琅眼里,就与跳梁小丑无异,她在一旁站着,神闲气定睨着他,对翟云祁低声娓娓道来一通。直到最后章老板和他那些小厮惨叫着喊冤枉,被步兵毫不留情拖走之时,他绞尽脑汁都想不通:这可恶的小娘子,怎有那么大能耐让两位官爷都信了她的鬼话!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十几辆马车的米粮被没收充公,索性步如琅和步梀也没吃着亏,这事便翻篇过去。江奉青和翟云祁还有要务在身,也不便多留,步如琅允诺了他们一顿饭食,江奉青没吭声,倒是翟云祁乐呵着随声答应。
江奉青在马上无端瞅了一眼身旁的人,挥了一鞭,声音淡淡的:“你莫不是,对那酒楼女掌柜起了心思?”
翟云祁勒着缰绳,涨红了脸,心思被好友戳破也是有些难堪。
江奉青面硬,心思却通透:“你莫要随便表明心意,你们门不当户不对,若是贸然,对那女掌柜必有困扰。”
翟云祁闻言默然,心里那股始初的激动劲儿,像被浇上一盆掺着冰渣的冷水,渐渐冷静下来。
目送两位官爷离去,步如琅心情大好,虽没做成生意,但不得不说,惩治了恶人也是极为痛快的!她想起那几百两银子差点白白打了水漂,心有余悸拍着誉泽瘦骨嶙峋的肩膀,轻轻捏了捏,那硌人的触感,令她有些心疼:“怎么进城之后不来找我?你妹妹呢?”
誉泽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唇,搔了搔头,声音有些羞涩:“鄙人半个月前在一个铺子前偶然碰到过姐姐,但怕贸然找上门,会给姐姐带来不便之处……舍妹此刻在家中。”
她打量他那身脏兮兮的粗布麻衣短打,正要掏出一块银子,让他买上一两件好衣裳,却见步梀从柜子下收拾出来一个包袱,稍稍抖了抖灰尘,包袱里面装着一套几乎崭新的藏蓝色长衫褂,伸手递给誉泽:“穿这个吧,我本来买给我儿子的,谁知放在铺子里搁置了许久,忘了拿回去,不嫌弃的话,先将就将就。”
誉泽受宠若惊收下,那衣服对于他现在的处境来说,着实不算将就,布面是柔软的棉料织就,绣着云纹祥瑞。
步如琅将那块银子塞在他手里:“买点好的吃着,你和你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莫要耽搁委屈自个儿了。”
誉泽垂首眼红,小心翼翼不敢触碰这来之不易的善意。来魏京的这一路上,他和妹妹算是饱尝世态炎凉,甚少遇到好人家肯善待他们,残羹冷饭是常态,遂不由握紧拳头压了压眼睛,防止泪珠子掉下来:“姐姐方才为何这么相信鄙人?”
步如琅见状笑了笑,她不由反问:“那你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冒险帮我们?”
誉泽愣住一瞬,随即他垂眉作揖温声道:“多谢姐姐和大伯……那日在京郊大棚赠与的汤药和烧饼。”
那两张大烧饼和那壶汤药,帮他和妹妹在流民大棚里生生熬过四天,他们将饼撕成四块,每日吃上半张,汤药按照四个时辰喝一口。若是没有那些东西,他和妹妹说不定不是饿死,就是染上时疫暴毙荒野,哪种死法都是可能的,怎能等得到城门打开之日?这份恩情,是他拼了命也要偿还的!
自他带着妹妹誉楹进京后,他为了不让妹妹露宿街边,于是四处找活儿干,同时也在寻找步如琅和步梀。一个药堂老板看他能读书写字,长得又机灵,不似平常的街溜子小乞丐那般滑头狡诈,于是收了他做跑腿的小厮,每日管两顿饭食,药堂的老板娘也算是个心善之人,给了他们一处简陋住所安顿下来,尽管屋顶有些漏风漏雨,但也算有了个稳定的落脚之处。
今日也是凑巧,他早上帮药堂老板跑腿去那章家,给一个章家姨娘送安胎的药,无意中撞见了那章老板与人密谈,这才听到了一出诡计。原本他想着明哲保身,也不想淌这浑水,但良心过不去便悄悄跟了过来,哪想到这肥头大耳的章老板要坑害的人,居然是他的恩人!他这就坐不住了。
誉泽担心步如琅对他这番举动心存疑虑,遂将缘由一一道来。
步如琅听他这么一说,只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步梀考量得更多:“你日后莫去药堂了,跟着我做事罢,那章老板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受了官府一顿好板子吃,日后必定找你麻烦,你也是为了我们才惹上这事儿,你不如带着你妹妹过来,我给你们安排住处,也能照看着点你们。”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二叔思虑得周到些,她差点忘了这茬。
誉泽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恩人果然是恩人,简直是活菩萨降世!念及以前与妹妹在那高墙之中,日日苟且偷生,虽不愁吃穿,但远远不及此刻开心。
他跪拜在地,给步如琅和步梀磕了三个响头:“鄙人定会好好报答恩人的!”
随后他好似一阵风跑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抱着一个小姑娘进来,那小姑娘便是他妹妹誉楹,身子还是有些瘦弱,脸色苍白,额前覆了一束齐刘海,乌黑的一双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穿着一身象牙白裙,全身素净,但胜在干净整洁。
誉楹对于步如琅不认生,这点令誉泽大为惊讶。
誉楹自娘胎里带了宿疾,如今六岁仍然不能开口说话,素日里也很安静阴郁,从不主动主动靠近人,但她这次见了步如琅,却忽然朝她伸手,步如琅也不嫌弃,把她掂起来拍了拍她的背,誉楹忽然伏在她耳边,低低喊了一声:“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这誉泽和誉楹是个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