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北戎质子出事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一些。
那日闻之澹吐血被如意楼的步掌柜送回质子府后,没过几日便是立秋时节。
往年这日,被送来盛京当质子的那些个小国皇室宗亲之人,都会受宣和帝的诏命入宫参加“尾安宴”。
昔日这“尾安宴”也没什么意思可言,无非是帝王坐在那上头的鎏金云龙椅上,这群年龄参差不齐的质子们乖顺分坐在底下席位上,丝竹声声乱耳,舞姬挥舞水袖扭着细腰,又听着那些更古不变的抚慰之言,循规蹈矩起身跪拜受礼,就连那案上的宴食一道都不曾变过,一点子新意也没有,委实乏味得很。
但今年却有意思一些,那人人皆知被宣和帝戴了绿帽的北戎质子,不知怎么忽然在尾安宴上又是一口鲜血淋漓喷出,随之倒在地上蜷缩颤抖,面色铁青,好似下一刻便会魂归西天。
身旁挨着他坐着的几个质子,吓得屁滚尿流,而坐在闻之澹对面的,正抓着炙烤鹿肉啃食,见状误以为是宣和帝终于要对他们这群质子下毒手,在宴席的饭食里下了什么毒物,连忙扔了手中的骨头,跪爬在席间,疯狂用手指扣着喉咙,欲要将方才吃进肚肠的那些饭食全呕出来。
其他质子见状,幡然大悟,也跟着一同拼命抠着。
殿内一时乍响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场面一度心惊肉跳、混乱不堪。
宣和帝面露惊愕失色之样,安抚好众人后,连忙让何公公叫几个内侍进来,将那不省人事的北戎质子抬入太医院救治。
这质子要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宫宴上,他这帝王的面子也难放,更何况他还盘算着接甄媚进宫,也不知那药效如此之快,竟是接连发作。眼下这质子若是出了岔子,盛京坊间那些嘴碎之人要是得了风声,流言蜚语定能传开五花八门的版本。
帝王怎能不要脸面?即使这质子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那也不能在这尾安宴上出事!
且那北戎质子口吐的鲜血,从设宴的宫殿一路淅淅沥沥淌到太医院前门,那些秃头白髯的太医们即使饱经风霜、资历深厚,也没见过这等子吐血奇闻!可把了把脉又查不出究竟是心肺哪儿出了毛病,只得含糊着开一副止呕血的药方子,也不管顶不顶用,先煎煮一罐子热汤药给这质子灌下去,再在御药房慢慢研讨这质子的病情。
与此同时,住在太医院的还有前些个日子里,因救驾而受伤的大皇子席蘅。
席蘅在那次救驾中伤得重,也是有着痛下了血本的缘故。自古以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个道理,百试不爽。这不,席蘅在皇宫待了快十天,眼看着伤势转圜变轻,也可以出宫回府养身子去,宣和帝这边还无任何动静,那就意味着暂时还未有让他出宫的打算。
眼下这位大皇子殿下一身竹青翔鹤淡纹长衫,仪态悠哉悠哉,坐在轮椅上拨动车轮,从太医院东边的典署堂里徐徐出来,待御药房的人少了些,逮着一个年轻点的太医,面上温润如玉笑道:“太医,可有止血的药材?晨起时不小心弄裂了伤口,这会子有些疼。”
这太医方才因给宫中嫔妃送错了养颜汤药,被上头臭骂一顿,这会子正为这事恼着,面色也不太好,更何况与这不得宠的大皇子闲谈大概会是浪费时间,于是三言两语快声敷衍道:“现下御药房的止血药草,全拿给北戎那位世子了,殿下若是要,自个儿去那位那里去拿罢,准保多。”
席蘅也无被怠慢的怒意,只点点头:“多谢。”
见那太医匆匆离去,席蘅将手臂搭在轮椅扶手上,慢悠悠往后瞧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眼底压着几分浓郁阴冷,好似寒夜刮起一扬瀌瀌雪风。
……
那几个内侍将那北戎质子扔在御药房耳房的一间小屋里,便甩手回去复命,也不在意这质子无人照料,一时半会儿的会不会殒命见阎王去。
这屋里勉强有一张塌,榻上叠着的被褥仿佛半生未被人碰过,被褥布料花样已是几十年前流行的斜织雀棉,覆着层灰蒙蒙的尘土,且萦绕着一股子厚重潮糜之气,闻着便令人肠肚里翻江倒海,躺久了估计身上八成要长虱子。
席蘅挪着轮椅进了耳房,看着满地乱放的汤药罐子还冒着热气,无声挑了挑眉:“世子这出戏装得真叫人拍手称赞,盛京梨园的戏子们也演不出这般真情实意。”
半躺在榻上的北戎质子闻声,倏然睁开凤眼,缓缓翻身撑起来,支棱起一只长腿,显得这方小塌越发逼仄拥挤:“殿下莫不是受了几日帝王恩宠,沉在蜜罐里不分敌我,反倒被策反了?因着专门来看小爷笑话来的?”
“在下可从未说这是笑话,世子爷端的是炉火纯青的本事,叫人钦佩。”
闻之澹懒得跟人练嘴皮子上的功夫,翻身坐起来。
只是脸色依然没什么血色,唇角处的血迹点点生花,更衬得面容凌冽得妖艳,长眉入鬓处微微翘起,仿佛天生富有一种极强的侵略性。现下因失血过多,那周身气势愈发迫人,反倒将那股子埋在深处的暴戾冷漠一下子全激出来,桀骜之骨尽显无遗。
“殿下若是来说这些废话的,那可以滚了。”
席蘅闻言笑了笑,脾气好得跟软棉花一般:“在下只是想不通,为何世子忽然这般行事。”
闻之澹冷嗤了一声,撩起袍子一脚踩在那汤药罐子上,罐壁瞬间无声碎裂:“你那皇帝老子两个月前赏给小爷一些补药,前些个日子,夜里又命人来给我下一记相克的毒药。他是巴不得小爷早点死才好,免得碍了他将那劳什子勇安侯凤命之女纳入后宫。”
对于此事席蘅早有耳闻,倒也像那个老不死的干得出来的事儿。
可席蘅听出一丝不对劲,他原以为这位北戎世子会对被夺未婚妻一事甚是恼怒,毕竟这天下血肉男子没有愿意深陷绿帽之名的,这实则一件大耻之事,更何况北戎马背上烈汉的性子更为刚硬,此番夺妻之仇,无异于□□之辱。
但这世子适才那番话,若是细细品味却有一番意思。
盛京无人不知甄媚做了舞阳公主的伴读,这伴读说得好听,八成是那老不死的找皇后暗中讨要来的。翟皇后向来在宫中不与人多有接触,素日里连那些嫔妃的晨晚请安都免了,席蘅尚在宫中时更是很少见到这位嫡后,但这个皇后虽冷情,但不是个蠢钝性子任人拿捏的性子,想必宣和帝与她有一番交易,翟皇后这才乐意把甄媚弄进宫。
世人皆当这倒霉的北戎质子被堂而皇之戴了绿帽,还有苦不能言,只因给他难堪的,是大魏最尊贵的那位。
但或许所有人都想错了一截——这北戎质子到底乐不乐意戴这顶帽子?换言之,闻之澹这般不按套路之人,生性落拓不羁,他当真在乎这劳什子的赐婚吗?他当真在意过那个未过门的勇安侯嫡长女?
席蘅斟酌了一下,微微抬眉,看向对面那人的眼光登时带些探究,似是猜破了这位北戎质子的打算:“世子莫不是……想借病推了先帝的这门赐婚?”
若真是这般,算是被动变主动,倒也给了宣和帝一些面子,局面不至于太过艰难。
闻之澹勾起一丝顽劣的笑意,语气不明道:“皇帝老子那么想要,拿去便是,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玩意儿。腌臜手段会使得很,小爷要是真命大娶回去,那怕也是无福消受,免得哪天死在榻上,双眼睁破天也不知为何丧命。”
他这话说得无厘头,席蘅一时当然读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