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之澹飞身纵穿在浓黑夜色之中,吐息换气间,唇边仿佛还萦绕着那女掌柜做的山药糕的味儿,唇角又微微翘起弧度。
悄然无声的夜,灯火阑珊,一轮皎月高悬苍穹之上,素辉散着玉石般温润光芒,柔和而又清幽。他微微掀起眼皮子,朝天际瞥了一眼,凤眸中那轮皎月霎时间变成了那小娘子分明抓狂却淡定的小脸。
他今儿个本没打算来寻她,只不过出门前又想起前儿个那顿汤饼,真是齿颊生香,那些个所谓炊金馔玉之食怕是远远不及。
与其在外人府中吃着晚膳,尝着那些饭食索然无味,还不如去寻一寻那小娘子,蹭上一顿半顿的,咸的甜的都行,垫垫肚子先。
他还误打误撞发觉,这女掌柜似乎胆子有些小,总能被他吓着。那日她将受伤的他扶回宅子之后,他也装模作样吓了吓她,这小娘子前一秒温顺匍匐在地,下一秒竟是双眼泛红,朝他好一顿发怨。
闻之澹平生第一次见识到这般善变的,倒是挺有趣。遂恶趣顿生的质子甚是喜欢看她被吓唬的假淡定模样,乐此不疲。
索性来日得空些,去寻点什么新鲜玩意儿送去小宅子赔礼罢了,最好是贵的,那狡猾的小娘子最是喜爱值钱的物什。
闻之澹一路思量着,足尖在房瓦上掠过,步履轻疾,雁过无痕。
不过片刻,一抹墨色身影落在京城中一处皇子府内。
这是大皇子的府邸。
闻之澹前些日子在步掌柜的宅中书房里,令行矩去给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大皇子递去口信。这皇子不疾不徐,昨晚夜里才使人回复了他,真是个能忍的主,看样子应该比他还能忍。
他撩起袍子便坐在大皇子府庭院中的石凳上,修长的手臂搭在石桌上,指尖有节奏敲击着,不动声色环顾府内四周的布置,凤眸里流露一丝玩味探究。
这大皇子与他之前并未有过交集,但闻之澹这种常年假装混迹在醉仙楼和玲珑馆的人,耳旁关于各色人物的流言蜚语从未少过。
他武修内力深厚,耳力也比寻常人要强悍。于是在吃酒时,经常无意间听到那些达官贵人或者富贾商人论道京城里的风流趣事。
偶有一次,隔壁包间里坐着一群朝中末品官员,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大皇子,那些人许是吃醉了也不大顾忌,腆着脸聊起这大皇子席蘅。
这大皇子在朝中可谓是实打实的“隐形人”,因他双腿生来有宿疾,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日日靠着那轮椅才能走动。
许多名医给这位大皇子瞧过,皆是摇头。这便暗中意味着,这位双腿不能直行的大皇子与储位彻底无缘。
大魏太子之位历来是绝不可能让一个残废来坐的,且这大皇子对储位不甚在意,朝中那些想站队谋利的大臣也是看到了这些,于是纷纷摒弃了他,将他排除在储位人选之外,选择投靠其他诸位皇子。
遂那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渐渐形成气候,成了时下朝廷中朋党争斗最激烈的三个阵营。
哪里还有人记得角落里的席蘅呢?皆当他不存在罢了。当然,双腿的宿疾并不是唯一的缘故,还有因着这位大皇子的生母身份极其尴尬。
在宣和帝往昔还是皇子时,一次宫中设宴,宣和帝吃酒吃醉了,不慎宠幸了自己兄长的一位姬妾。
事后,为了掩盖丑闻,这位姬妾被赏给了宣和帝,连夜抬进了宣和帝当时寝居的宫殿里。且在当时宣和帝还未娶皇子妃时,这位姬妾便为他产下一子,此子便是席蘅。
那位姬妾生下席蘅的当夜便撒手人寰,为何猝然去世无人得知。且那姬妾本就是由一位宫女抬上来的,娘家根本没有势力,皆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她的死根本没有人在乎。
席蘅便在这样尴尬的处境之中诞生。
尚未及冠之前,他和其他皇子都在深宫高墙里长大。因着娘胎带来的宿疾,他只能日日坐在轮椅上,看那些活蹦乱跳的皇弟们蹴鞠射箭骑马,好不快活。
若是一辈子与皇位无缘,某种意义上也算一件幸事,席蘅很清楚自己的分量,也并无野心。
但白驹过隙,皇子们渐渐长大,尝到了权势的甜头,彼此之间也渐渐有了心照不宣的攀比争斗。
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到想除掉席蘅,因这位庶长皇兄从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夺,这让他们觉得席蘅是在暗中谋划大计,即使双腿不能于行,也想与他们抢夺一番储位。
许是先帝在九子夺嫡中的作为,多多少少影响了后辈,所以宣和帝也对子嗣之事不甚在意,只顾着自己那长生仙丹,但素日里只要一瞧见席蘅,便想起做皇子时那段尴尬屈辱的日子,心里那股子羞辱嫌弃之感油然而生,便也不怎么爱过问这大皇子之事。
听闻往昔有一岁除夕,这位大皇子在宣明殿外站了整整三个时辰,宣和帝才让身旁的公公出去说了一声:“陛下今个身子不适,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这般明晃晃的忽视冷淡,自然是被宫人瞧在眼里。宫中之人最擅长见风使舵,有些动了歪心思的,便开始在吃食和穿着上苛待这位可怜的大皇子,一日三顿,有时只有一顿饭食,运气好点的时候有两顿,但也只有馊掉的馒头和冷菜汤。
那些皇子为了一个无聊的赌约,设计将席蘅身边的乳母嬷嬷和贴身小厮残酷杀害。这宫中里里外外皆在东翎卫的监视之中,宣和帝又怎会不清楚,但仍然仿若未闻,未置一词。
席蘅在宫中度日如年,身后又没有像二皇子、四皇子那样出色的外祖家,过了及冠之后,迫不及待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逃了出来,搬进了大皇子府。
从此很少进宫,只在逢年过节必要的时候,进宫请安一次。
歌舞升平之际,那时闻之澹吃完酒正要离去,一个猥琐的声音讥笑道:那席蘅怕是不行,至今应该还未尝过男女之欢,身旁冷清得连个侍女都没有。
旁边的人都龌龊附和道,这盛京哪有娇滴滴的美人儿愿意活生生守寡呢?况且那大皇子府邸属实寒酸不堪,怕是还比不上京中稍微阔绰富商的府邸,这大皇子又委实不受皇室重视,进去当真受罪。
眼下坐在石凳上的闻之澹瞧了一周,对那群浑官的话深以为然。
这皇子府和他的质子府区别不太大,府宅规模与正经皇子府的规制相差甚远。
几间厢房看起来平平无奇,房檐下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缠绕,冷萧的庭院之中只孤零零摆设着杂乱的葡萄架子,架子上盘缠的藤叶在这盛夏之际居然枯败凋零,几棵梧桐树下,一地腐烂叶子乱七八糟地躺着,连一个打扫的奴仆都未有。
真是哪哪透着一股寒酸落魄,起码他的质子府先前有霍煊收拾,霍煊那厮身上的钱多,质子府暗地里还可以周转一些。现在那厮不见了人影,但银子什么的还在,院子每日便由着行矩打扫一二,勉强凑合。
闻之澹正蹙额,怀疑自己先前的决定是否合适,身后传来一阵轮椅的车轱辘声,随之一道温文尔雅的男声响起:“世子为何不走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