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至小暑,京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街道两边是茶楼、当铺、作坊又揭布擦案,开张迎客。
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面前的小摊里陈列着凉茶和吃食。街上川流不息,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还有叼着烧饼赶着去习课的书院学子。
步如琅一大早起床,准备去巷尾杂货店收来一些新鲜的蔬果来做爽口吃食。路过的一家老招牌饺子铺在晨曦中重新整顿下来,蒸笼里的、锅釜里的皆在冒着鲜咸的肉香。
此刻,里面有些落魄的文人墨客正在食饺论道,侃侃而谈。
她拎着篮子,驻足听了他们说道了一嘴。
据说关于与南蛮的战事上,朝廷一直磨磨蹭蹭、争论不休,前前后后竟是换了数个武将,朝令夕改,未曾下定决心派遣何人前去支援。
最终不知怎的,竟是宣和帝下定决心做了决议,亲自下旨,命镇国大将军翟令舟领十万大军前往西珑城前线支援。
这道旨意令人遐想。
大魏的朝廷是历代的重文轻武,自大魏始皇帝开始,朝廷中武将的地位便愈发不如文臣。
坊间前些年还有些风言风语,说那翟将军之所以被召回盛京,困在京郊军营无法脱身,是朝廷顾忌他在边疆的势力和声望过大。
也有人说他与北戎战神烈王有勾结,暗中损害大魏朝廷在边疆上的设防。只是翟将军善于战事,又爱民如子,边疆的百信无不信服称赞,对此谣言纯粹当谬论。
但天高皇帝远,一旦朝廷的臣将在边疆的声誉过盛,这对于所有坐在那个位子的掌权者来说,都不为一件善事,帝王的猜忌之心即使一丝星火,也可慢慢燎原。
但眼下宣和帝又将翟将军启用起来,不仅恢复了镇国大将军的头衔,还将翟家老太君封为超一品诰命夫人,这番风云变动,将朝廷某些营党打得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朝廷猝不及防下达了一道赏赐旨意,将如意楼砸得昏头转向。
步如琅速速领着酒楼的伙计们,在如意楼前恭敬候着来宣旨的公公。
那翟大将军当真是个信守承诺之人!那日他返回京郊军营之前,便向步如琅承诺,若是那烤馕符合军营将士们的口味,他来日请上一道折子为如意楼挣一份赏赐。
眼下这赏赐真的来了,那就意味着她步如琅的烤馕成功打入了军粮之列,简直光宗耀祖!
“娘嘞!这如意楼是撞大运的么!”
“这步掌柜是有福之人呀,这上头挂着的匾额不是前儿个从圣上那捞来的!”
不论是来如意楼食餐的食客,亦或是路过的看客,皆是惊叹如意楼的惊天造化!怎的短短一月之内就从圣上那里捞了两次御赐?这步掌柜的祖上青烟冒的旺啊!
来宣旨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穿着椒茶色蟒袍,尖声细腔地宣读圣旨,末了,身子微微屈向前,面带微微笑意:“步掌柜好福气。”
步如琅为人处世很上道,赶忙将一个装着银子的荷包塞进太监的手里,说了好一番恭维的话,这才瞧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如意小郎君。
那小郎君身形修长高大,一袭宝蓝云纹团花湖绸直褂,天青素面束腰锦袍,足蹬青缎黑底小朝靴,斜飞的英挺剑眉,双眸中隐约蕴含爽朗开阔之气,明朗刚棱的轮廓尽显刚毅。
他骑在马上,身后跟随的马车载着从皇宫之中赏赐下来的绫罗绸缎和书画珍玩,在如意楼前停下来。
待太监将那卷黄帛交到她手上,步如琅领着如意楼的一众伙计跪拜谢恩。
那小郎君待人很是和善,上前一番交谈之后,才知他是翟大将军的嫡长子,名叫翟云祁,更是京郊军营如今的校尉。
他温声差使小厮将那马车上的赏赐一一搬进如意楼里,有的甚至亲手弯腰帮扶,忙活好了转而朝步如琅笑了笑:“家父担心这些手下的办事不力,便让我来看着一些。”
步如琅哪知道翟大将军这般“宅心仁厚”,竟是将自己亲儿子都使唤来帮她搬赏赐了,一时感动得涕零四流无以言表。
这小郎君翟云祁自小在军营里爬摸滚打着长大,除了翟家大宅子里的女眷,还未曾见过外面的小娘子。眼下和步如琅攀谈有些不自然,自脖颈至耳垂处,一片潮红,幸而有衣裳遮着,不然他定羞愤到挥剑自刎。
他双手背在身后攥着,面上也绷着温和,却总在不经意间微微掀起眼皮子瞧上那女掌柜一眼。
步如琅今儿个为了接见御赐之物,特地回了一趟宅子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
一袭秋香色海棠锦春竹叶绫衫衬出盈盈一握的细腰,鸦黑云鬓作成双莺髻,其间缀着白玉嵌珠累丝银钗,钗下的鹅黄花穗流苏伏在耳畔,随着那耳上的吹花海珠耳坠轻轻摇曳。柳眉如烟,明眸皓齿。
啧,活生生一个杏面桃腮的娇俏女郎!
她哪知自己这身打扮将眼前郎君的魂儿都吸走了一半。
步如琅素日里不甚爱打扮,因着那些华美衣服与厨子日日相处的油烟委实不太搭配,且穿着做事又不甚方便,索性平常便简衣示人。
但今儿个不同往常,她穿的有体面一些,也好替如意楼挣个脸,这般隆重的场合,自然不能着装打扮太素净。
“多谢翟公子,此番御赐还要多谢令尊翟大将军在御前的一番美言,如意楼才得此殊荣,若来日有机会,还请翟公子及家眷来草民的小酒楼赏脸食餐。”
翟云祁亦是没怎么见识过自小在市井之中长大的女子。在他的印象里,这世间的女子,大部分应该像母亲和阿妹一般身处深宅大院,盘弄绣花弹琴书画之类的。
这步掌柜倒颇为豪爽直接,性子不同寻常闺秀那般矜持扭捏,看着容易相处一些,一时心下顿生好感。
他抚平谈吐间的不自然,粲然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骤现:“步掌柜若是日后有麻烦尽管来翟家找在下。女子在这世道生存不易,在市井之中掌管如此之大的酒楼,定有为难之处。在下若能帮上忙定不会推辞。”
“多谢翟校尉。”
巴巴送上门来的一个高门贵族人脉,还和皇亲宗室能牵上关系,步如琅说什么也不会拒之门外。心里的算盘打得劈里啪啦,面上颔首点了点头,笑靥如花。
翟大将军在京郊行兵整伍的那一日,万人空巷。大魏盛京的百姓对这位镇国大将军风评甚好,皆携花带环出城相送。因着时疫控制得差不多了,盛京出入的各大城门的把控已经恢复如初,人们自发掐着时辰去城外。
步如琅自然也去了。她给门兵塞了点银子,好站在城门鼓楼高处上寻个好地方瞧个清楚。
翟将军立在千军万马前,头戴三叉束发紫铁冠,体挂西川黑绫文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弓箭随身,手持画戟,座下嘶风骏马。
出征前一般有出师祭祀,主要是类祭和宜社。
战争实则是一件及其繁琐且复杂之事,因此在出发前顾忌避讳之事也甚多。
军誓安排在军队开拔前刻,一部士兵全部集结完毕后。翟将军登台高喊誓文,若是一番慷慨激昂让台下士兵热血沸腾、众志成城为最佳,而之后军队便趁着这股心劲开拔出征。
步如琅趴在鼓楼的墙边,认真端详。
那翟将军掌中握着威风凛凛的冷铁长戟,面色肃穆,口中厉声道:“吾军即将出征,各部要严整队伍听指挥。如今蛮敌不请自来,侵我大魏土地、骚扰我大魏边疆、流毒于百姓万民……望各部将士有马革裹尸的勇气和荣耀,而不要有贪生怕死做逃兵的耻辱!……”
台下的将士们闻言怒目,一下又一下举起手中的兵器,登时一阵阵气吞山河、排山倒海的吼声:
“是!”
“犯我大魏者,虽远必诛!”
角声蓦然响起,震荡云霄,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刀刃,似是要生生划破眼下大魏被动的局面。
……
站在高处目睹一切的步如琅心神微微荡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