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下达的旨意中，称这“夜市”扰乱了盛京夜间的秩序，因着夜间巡逻的官爷在御街街角里常常发现一堆醉死过去的汉子，且那些开着“夜市”的酒楼，私自吞纳夜间营业增加的税银，这让朝廷感觉盛京里的商业秩序不太稳定。

反正，皇帝是决然不可能让自己脚底下的地方失去控制的，特别是关系到经济命脉。

载着草药的马车队伍很快驶向这条御街。

步如琅屈着腰身，匍匐在车底，透过一个缝隙朝外看去。御街上的人也不多，稀稀落落的，都是些卖杂食零嘴的小商贩在沿街叫卖，也有在坊间布施粥汤的善德之人。

但是明显的是，街角里的乞丐变多了。

他们裹着破衣破布，毛发蓬乱，瘦骨嶙峋，手脚黏满泥泞污秽，蜷缩在墙下的角落里，啃着脏污的馒头或者草根。有几个围在一起拥簇着，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否还活在世间。

马车渐渐停下来，步如琅心知这是出城前的盘查。

现如今时疫影响下，这盘查只会比素日里更严格肃谨。

果不其然，一队穿着官服的门兵阔步走来，为首的城门吏长一张大方阔脸盘，黝黑冷酷的面上，一双令人双股发颤的鹰目正巡视着这队马车。

林捕头将手里的通碟和六扇门的一纸通文递给他，只那吏长拿过来后只草草一眼，忽然眼风朝如琅这辆马车扫来。

步如琅透过缝隙，好似感受到了那道冷飕飕的目光，心下一惊，连忙避开偷窥的双眼，匍匐在草药底部，大气不敢喘一声。

脚步声渐近，盘问随之而起：“通文上不是写着十辆吗？这怎么多出一辆来。”

步梀也听到了车外的声音，一时有些拿不准情况，他只得屏住呼吸听着外头的动静。

不一会，便听到林捕头那平静的语调：“禀吏长，原先六扇门量错了马车尺寸，朝中批下来的全部草药十辆马车装不下去，这才临时又找来一辆。”

这理由真是天衣无缝，步如琅和步梀相视一笑。

那吏长再细细观察了一番，见没什么问题了，便挥手放行了。等马车彻底出了城门，步如琅才松了口气。

她趴着，继续在那缝隙里观察外面的情景，城外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明明入夏已有一段时日了，这城外仿佛还处在寒冬腊月之中一般的死寂，四下荒无人烟。

道路两旁的泥泞中随处可见的荒野曝尸，腐烂白骨一摊又一摊堆积着，竟然已经有了半棵树那般高大。

三三两两的官兵攀谈间嬉笑着，像处理家常腌臜似的，拖着散架板车，将这些尸体全部推拉在一起，挖了个大土坑将其扔进去，划过火石，利索地点火燃尸。

顿时，苍黄萧瑟的穹顶之下，一股瞬间冲天的尸身臭气弥漫遍野，闻者皆呕。

有自远郊来的卖炭翁满面灰烟，两鬓苍苍十指漆黑，被门兵驱赶后，裹着破旧褴褛的衣裳蹲在路旁叹息，浊泪盈眶。一处赤壁漏风的茅草屋下，一个柴钗破布裳的妇人正麻木地啜泣，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怀中抱着的乳儿。

那黄发乳儿穿着尚可蔽体的粗布灰褂子，褂子边缘磨出了棉线，草鞋磨得干瘦的脚踝一道黑色的血痕，口中的啼哭声时有时无，愈发微弱。且这黄发乳儿的腹部骇人极了，竟胀似一只皮鼓。

她知道那是极度饥饿的表现。

阿爹生前常与她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

这些凄凉悲惨的画面一一被步如琅看在眼里，奈何她有一颗怜悯苍生的心，却远远没有那个能力去拯救苍生。

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载舟。

这个道理，连步如琅这样未读过正经史书也能明白。但是朝廷的种种作为，都让她觉得那些身穿五彩斑斓朝服、手持笏板的官儿爷，似乎根本不把这句话放心里。

盛京无人不知那位圣人极其喜爱修道长生之术，在这等子收成不好的年岁里，田赋粮赋未曾稍减半毛，还大兴土木为那什劳子“虚清真人”建了一座高阁楼宇，据说神似仙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她暗自叹息，不再看向车外。

步梀注意到她的面色凝重，不由低声道：“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步如琅兀自摇了摇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

运草药的马车队路过京郊的军营，瞧不见里头的光景，只瞧见外头的门兵纪律森严地伫立镇守，一队队穿着铠甲的士兵进进出出。

嘶鸣的马叫声平地而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铁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大地都在轻轻颤抖。

鲜艳的旌旗在苍穹之下迎风飘扬，马上的英武将士们纵马奔驰，一副副锃亮的铠甲如光影般闪过，铁蹄掠过一股泥草的尘风味儿。

盔甲上反射着的光刺着步如琅的眼睛，她眯起眸子细细端详，耳畔陡然传来一个粗犷野蛮的叫骂声：“他娘个老子，手下的吃都吃不饱，打个屁得仗！朝中那些该死的老匹夫竟也不着急！西珑城都快被南蛮打下来了！”

“翟将军！慎言！”

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翟将军，此刻更是恼怒，一马鞭抽在马背上：“慎言个屁，老子手下的兵都吃不饱！拖着瘪肚子那能打好仗吗！还不准老子吼上一嘴了！”

步如琅深知军粮是军队打仗时的救命稻草，每场战争对粮食的需求都是无比庞大的，历来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规矩。若是战场上处于敌我双方胶着的僵局状态，那更需要保证军粮的供给。

最让人悲悯的是，军粮除了动物肉食外，还将人作为肉脯食用。

步如琅听闻大虞末年，一座誓死不降大魏的城池守军被围困，缺少粮草，在吃完粮食后军中便开始吃马匹等。当完全没有任何可食用的食物时，便开始食用妇孺和老者，更有将敌军尸体残忍做成肉脯的军粮。

在战争讨伐年代，以人为食的事情屡见不鲜。物伤其类，人同此心。以人为肉脯堪称是最残忍的军粮。因此，保证军粮是军队和朝廷的头等大事。

但如今酷暑炎热，食物极其容易在暑气之中变质，军旅之中的粮食保存是个难题。想必外头叫骂的这位军营将士也正因此烦恼。

思及此处，步如琅低头看着怀中的烧饼干粮，心中顿生了新颖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