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梀早先在如意楼吃过的最后一顿饭,当时他的兄长步骄还在世。他如今也不知他这侄女对于他哥的手艺到底传承了几分,但看到那碗色味俱佳的腊肠焖饭,他有些垂涎欲滴。
常年在外奔走做生意的商人,对于口腹之欲,其实不太看重。因为旅途奔波不定,这天下又不很太平,途中山野土匪时常出没,专门打劫运货做生意的商人,所以他们在外首先考虑的问题是何处落脚歇息才安全,而不是吃得如何。
步梀拾箸,闻着那扑鼻而来的饭香,感慨道:“兄长黄泉之下也该放心了,你这手厨艺也不算没落,如意楼约略是能撑起来的。”
太多人夸过步如琅的厨艺了,但她现下不关心这个:“二叔,你来寻我,可是有那边的消息了?”
步梀三两下便将碗里的腊肠饭扫入腹中,抹了抹油嘴才道:“有了。在那日你走后,我便托人递了口信。那兄弟今日给我递信,说是准许你随我一同去见他。”
这可太不是时候了,时下大魏与南蛮边疆爆发战事,又恰逢京郊流民感染莫名的时疫,城内外的出入一时把控得极为严苛,想要出城本是不易,即便是出去了,要是再折返更是难上加难。
步如琅虽心动,但有些犯愁:“可眼下京中风声极紧,怕不是不好出城。”
步梀沉吟片刻,正色道:“这不打紧,京中明日要送一批治时疫的药草送去京郊,负责运送的人我与他有些交情,到时候与他招呼一声,我与你藏在那送药草的马车里,便能轻松出城去。届时再藏进那药草马车里回来,有人照应着,问题不大。”
思虑片刻,她点了点头。
富贵险中求,她就险一把,为如意楼挣个出路。
只要那票米粮生意没问题,如意楼就能做担保人,帮步梀拿下钱庄的借款。到时候分成,如意楼能拿这钱生生将店面扩展一倍!
再钱滚钱,利滚利,还怕如意楼会倒闭吗?
步梀突然俯过身来,又低声问她:“对了,你可知步天祥死了?”
怎会不知道,自从前一阵子如意楼被步钟玉找碴后,她愈发关注步氏那边的风吹草动。
“你可知他怎么死的?”他嘚瑟地笑了笑,嗑起案上的咸瓜子儿。
“不知……步氏不是报了官吗?但是官府似乎也没声儿了,人都下丧了吧……”
她没去步天祥的丧礼,双方都撕破了脸皮,想必步氏的人都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步家人,她去了反而尴尬。
那步钟玉那日敢来疯闹,谁能说没有步天祥的默许?摊上这样的腌臜事,她巴不得离那群人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他是被道上的人给砍了,”步梀早年被步天祥坑害过,也恨毒了这人,这会子说话都带着一股子轻快,“我那个衙门兄弟跟我说,死状惨烈,怕是惹了狠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步如琅抿了抿唇,手指尖掐着,忐忑道:“二叔,不瞒你说,我现在……”
他吐出瓜子壳,摆了摆手。他早就听说了那档子糊涂事,却并不在意:“你是我哥养大的,那你就是他亲生女儿,你就是我大侄女。丫头,这没什么好纠结的。二叔还是你二叔,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叔。”
步梀是个通透人儿,这做人如做生意,堵不如疏。这丫头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养恩大于生恩,怎会因为什劳子勇安侯府小姐身份,就彼此生分了,他又不稀罕那些做派。
她听着兀自红了眼眶,眼波润润的。
于是趁着出京前的这晚,她亲手煎了许多烧饼,当做明日途中的干粮。她知步梀最爱吃掺了辣酱的烧饼,遂一口气在锅釜里摊了八张,用刷头在饼里涮上蘸有肉渣的酱香辣酱,怕是能胀爆他的肚肠!
……
次日,黎明将至未至,日头还未升起,晨露深重。
街上冷冷清清,她摸了装着干粮和水壶的包袱,背在身上,便去约好的地点与步梀汇合。
因着方便,她将自己装作男子打扮。
阿桉与她身量差不多,前一夜她提前找阿桉借了一套还未穿过的绀青短打衫和褐色的束脚麻布裤,将一头顺滑的青丝卷成丸状,纳入圆顶帽间。
她又用眉黛将眉毛画得粗了许些,脸上摸了些墨色腻子粉。
这一打眼看去,就是个妥妥的小厮或者酒楼打杂的。若是再表现得畏畏缩缩一些,那便是个猥琐懦弱的小厮或者打杂的,毫不起眼。
步梀差点没认出她来,围着她转了一圈,才确定是她无误。
她眼中秋波如月,笑得却狡黠:“我就当二叔这是夸我伪装技术精湛了。”
……
与二叔步梀有交情的那人,是现下京城六扇门的捕头,前几年这位林捕头在外出差办事,马车失控冲向大河中,恰逢步梀路过,救了他一把,于是这交情由此而来。
京中六扇门接管了这次运输草药的任务,而林捕头恰巧是负责押送的头目之一。
林捕头欠着人情想着还,于是对于步梀的请求,他只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但也暗地里警示他:“城外现下乱的很,你们小心着莫染上了时疫。尽快回来,运送的队只在那待上不过两个时辰,若是时候到了你们还未回来,我也无能为力了!”
两个时辰足矣,步如琅和步梀再三点头保证。
运送的一队草药马车,全部停在京中靠近南城门的车略院的场子里。一匹匹马车皆装载满草药,但若是仔细看上一番,会发现有一辆马车稍微异样。
这辆马车上藏着步如琅和步梀。屈身弯腿躲在马车的底板里,头顶又顶着重重的草药。步如琅表示,若是这趟生意谈不稳妥,她定让二叔步梀赔她八张烧饼的铜钱!
“置办都稳妥了吗?赶快上路罢,莫让那边等急了!”
马车在一声哟呵后开始动起来,车轱辘的碾压石板路的声响依稀能闻。
他们这次出城走的是南门,这是一条御街,街边杈子里砖石整砌御沟水两道,宣和间尽植莲荷,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
昔日里曾有一段时间朝廷对宵禁之事略有松懈,这里便兴发了所谓“夜市”。顾名思义,商户不用顾忌宵禁之说,可以将铺子开到三更半夜也无碍。
遂至夜间,酒楼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饮食欢盛。大魏民风开放,更有馆儿里浓妆艳抹的女支子站在勾栏前翘首以盼,以待喝醉的酒客呼唤。
夜市的各色活动也多,有猜灯谜划拳赢礼品,也有投射木箭争彩头的,唱曲卖卦的也不少。
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香衣玉鬓,人影攒动,远远望去宛若神仙云集之境。
但这“夜市”没过多久便被明令禁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