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人送你回北戎吧。”
暗室寂静无声,闻之澹突然朝霍煊抛出这句话。
霍煊脸色发青:“为何?你怎的又提这事?”
“我知你当初愿意扮成随从跟我来大魏,就是为着将来有一日把我带回去,但是我不想回北戎了,待这挺好的。”
闻之澹难得正经,他揉着眉宇,合上凤眸中浓浓的郁色。
“你是北戎四大皇商之首霍家的嫡长子,霍家断断不能没有你,你在这大魏跟着我属实是浪费。今日有杨轲杀你,明日便有其他人也要杀你,趁早回去。我找个戴人面皮具的人假扮你,身边出不了什么事。”
他心中实则早有猜测,暗中有心之人应该早已把霍煊的真实身份查清,现下这杨轲只是其中一个小卒罢了,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杀他。
那些个心怀不轨之人,都将霍煊始作他的左膀右臂,毕竟是北戎皇商之首的继承人,对于闻之澹来说是个强大的助力,不将其砍去,那些人根本不会罢休。
他们生怕他有一日能站起来。
霍煊性子颇直,一时未曾想到这。他一脸难以置信,像是被点着了的鞭炮:“烈王殿下让我守着你直到回北戎,我怎可把你一人丢在这虎窝?!”
“他以前不是巴不得我死才好吗?”他闻言短促笑了一声,浑身的戾气凛冽瞬间锋芒毕露,如同出鞘的血剑,“你莫替他说好话,那老家伙自己都离经叛道的,又管我做什么,真是可笑。”
霍煊喉中干涩,他相劝却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你莫要这样想,烈王殿下他……”
“他只是在乎他的名誉罢了,什么战神,什么金吾军,都是他的借口罢了。”
霍煊见他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恍惚想起以前在嘉鸿禅师门下,外人眼里,他和闻之澹是嘉鸿禅师最得意的两个徒弟。
其实不然,他自知比闻之澹差很远,单凭武艺,当时他甩了他整整一层境界,闻之澹是天生的武艺王者,即使随便学学,也是霍煊一生难达的高度。
但偏偏,这家伙他什么也不在乎。他身上那股消沉厌世的气场从小便有,从未改变。
孑然一人,落拓不羁。无人能靠近他的心,无人能知他为何从始至终都是这样。
也许只有烈王本人清楚。
“还记得小爷与你先前打的那个赌约吗?”
霍煊下意识攥紧塌上的毯子,呆呆张开嘴巴:“你要我做什么?”
闻之澹缓缓露出一丝笑意,却不及眼底:“小爷要你回北戎去,此生莫要再来大魏了。”
“你好好歇着,再过些时日,等时机成熟了,我便让手下的人送你回去。”
“你必须回去。”
闻之澹不等他作反应,便起身离去,掩去眸中的翻滚。
只他一人沉沦便可,此生他不愿再拖累谁了。
……
出了暗门,闻之澹一言未发,久坐案旁的椅上。
他觉得潮热,伸手推开沉重笨实的窗子,入夜的和风细雨登时迎面吹来,倾盆而下的凉意令人打颤,如注的雨丝携裹尘土特有的气息。
夜雨润物细无声,细碎的雨珠滚进窗户里,弹入他的墨发间,不见踪影。
也是一个如此温情脉脉的雨夜,他从一个嘴碎的太监嘴里,知道了他生母的身份。
他从未谋面的母亲。她是北戎战神一生的耻辱,也是一辈子不能提及之人,一则北戎皇家秘辛。
他也是在一夜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何从小到大那位烈王殿下对他,从无世间寻常父亲应该给予的爱意,他对他只有数不清的严苛要求。
烈王那般爱重自己声誉的人,怎么会允许如此荒诞不羁的事情传遍天下?
幼时他不讨阿爹欢喜,只觉得是他做得不够好,阿爹是不满意他做的不够,于是玩命地去达到每个纯粹无稽之谈的任务,他每日满身伤痕地拖着残躯回来,满心欢喜渴望得到他的一句夸赞,哪怕只有一句也好,但往往得到的也不过一个,“尚可”。
那老家伙在他十岁之前,未有一日让他真正见识过烈王府外那一片世间繁华。他只不断告诫他,他不配看到外面的世界,他只能每日和那些冰冷的兵器打交道,他只能呆在烈王府里直到死去。
幼时的闻之澹,也是一个活泼机灵的小儿郎,也是穿着小袍褂冒着鼻涕泡儿喊阿爹的小儿郎,但这种鲜活哪里经得起不断失望的磋磨呢?
人最不该有的就是期盼和念头,只要有这种肮脏无用的东西,那便有无穷无尽的欲望,有了欲望那就意味着渴求得到,一旦想得到,那就是罪恶的源头——就得先毁灭自我。
没有自我了,也便没有欲望了。
无欲无求,是最简单的存活方式,不用那般累死累活,疯了一样想得到谁人的赞赏、谁人的抚爱。
这是他仅仅十岁时,意外得知生母身份之后的全部想法。他在那个雨夜,独自坐在屋外的门槛上,看了一整夜的雨。黎明时雨停了,他忽然笑了。
他十岁之后便被封了世子,那老家伙将他送往北戎名声显赫的那位武僧禅师座下,当他的闭关弟子。
他在寺里便很少与人说话,除非必要的,其余都是爱搭不理的。
甚至有人看不惯他想挑衅他。那得看他心情,要是心情不好,那便一顿疾风烈雨的暴打,打得那人全身骨头断裂才收手,要是心情好,便赏他几个耳刮子。
嘉鸿禅师说他戾气太重,容易反噬。他不怕,反噬就反噬,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如果一闭眼就能忘掉所有痛苦和悲伤,他倒乐意如此。
再然后,几岁春秋逝去,不到十五岁,他千里迢迢只身一人前来大魏当质子,身边跟着霍煊,还有几个暗卫。
提议送他来大魏当质子的人,正是烈王本人。
真是可笑,他就像个台上唱戏的丑角,东家让他下场他就必须陪着笑脸下场。他没有一日不在思索,他来到这世间的意义,难道就是多添一副碗筷么?
但质子便质子,无论是世子还是质子,他都无所谓了。
杂乱心绪久久无法平淡,兵书也看不进去了,他掀开衣袍准备去雨里洗一洗这满身的晦气,只是手背忽然碰到什么,那只食盒忽然又跳进他的眼帘里。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将那食盒拎了过来,放在身前的案上,轻轻抬手打开食盒的盖子,那墨绿膏体晶莹剔透,卧在不怎么精致的碗里,碗壁还是冰凉的,渗着水珠。
闻之澹今夜情绪管理严重失常,他霎时间有些好奇步如琅做的这碗玩意儿是什么味道,即便他根本生来尝不来任何味道。
罢了,就放纵这一回罢,就这一回。
于是他用羹匙剜了一块,就着化开的糖水一起,缓缓放入口中,本想随意咀嚼两下便咽下去,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口中……似乎有些不对劲。
两种道不清的洪水猛兽,似乎正在唇齿间激烈地对抗碰撞,在他愈发清晰的意识中开始翻滚汹涌,仿佛素辉映照下的浩瀚不波的海面,忽的荡起千层高的怒浪波涛,瞬间以摧山之势淹没所有。
碗碎的琅琅之音,彻底划破这个寂静低沉的夏日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