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晴了几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清凉雨水将盛京的热浪消解了稍许。

步如琅在勇安侯试水推出的“香鱼炙”颇受好评，模样新鲜味道独特，最关键价格便宜，不久登顶如意楼热菜榜第一。

甚至有好食者当日在及笄礼宴席上，摸到了主厨子的身份后，便来如意楼寻这道菜。

端阳节缓至，盛京商户们都对皇商举办的龙舟竞渡跃跃欲试。

上古遗书曰：“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

古时越人所居之地就是如今大魏盛京附近，水路便利发达的地方人们常以舟代步，以舟为生产和交通。在捕捉鱼虾的劳作中，攀比渔获的多寡，又时常相约划船竞速，寓娱乐于劳作闲暇中，这是远古时端阳节竞渡的雏形。

然在千年前，天下分裂，七雄崛起，有个名为胥夫子的小国名士宁死不向犯者低头，亡国殉身婆娑江间，民间怜悯这位名士，于是往江中投入食物，祈祷那位名士的亡身不被江中鱼儿所食。以此流传千年，为了纪念那位胥夫子，民间便有了在端阳节食糯米裹物的习俗。

但如意楼向来是不参与这样的竞赛的，如意楼人手本就少，再之今年端阳节期间又格外忙碌。

步如琅因着一段佛寺善缘，答应在端阳节这日去给盛京郊外的广慈寺送去一些斋饭。

福哥会做一手好粽籺，卯时便起床备下新鲜的糯米和馅料，用箬叶包裹，做了许多样式的，有尖角状、四角状，根据口味甜咸也做了区分。

除了自用，这些多余的粽籺还会托给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帮着售卖，或者直接放在酒楼里向食客售卖。

阿按也没闲着，跟着鲁二娘去晨市收了一些便宜扎实的艾草和菖蒲，古书云“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照葫芦画瓢挂在如意楼的门窗上，以求驱病辟邪。

小竹子擅长栓五色丝绳，做成长命缕、长命锁、香包分给步如琅他们，谓之可去邪祟、攘灾异，会带来一年的嘉运。做多的也会放在酒楼的柜台上摆着售卖，和粽籺一般，都是如意楼过节的进项。

步如琅借着做食粽剩下的糯米和食材做了斋菜。

斋菜又名“素菜”，顾名思义，佛家的烹煮是沾不得荤腥的，通常以三菇六耳、瓜果蔬茹和豆品为主的素食菜肴。

思虑片刻，她决定先做一道荠菜豆腐汤。这个时节深山的荠菜正是鲜嫩，在汤中与豆腐作伴最好不过。

她将冷藏在冰块窖子中的豆腐提出，放在手中用刀刃划成整齐的块状，在锅中放入香油预热，将豆腐块微微炸至金黄色便捞出，放在一边晾着。

翠绿细嫩的荠菜洗净切碎，放置碗中。

她见着另一锅早先备好的浓白乳汤咕噜冒着气泡，便知已经差不多火候，便将煎过的金黄豆腐与荠菜倒入其中，又撒了一些干笋丁、切片香蕈和碎木耳，放入稍许陈酱和香油勾芡汤汁，盖上圆木墩，温火炖煮。

小竹子抱着柴火，在火灶旁打转：“这素斋做着好是麻烦。”

步如琅握着菜刀柄麻利地剁着酸菜，忽的停下，丢给小竹子两根饱满新鲜的苞谷：“把它剥净放入小碗。”

苞谷粒是鲜莲子炆斋的食材之一，还需时下最嫩的鲜莲子、腐竹、虫草花、金针菜。

步如琅对处理莲子有套秘诀。

莲心天生苦涩，大多人不爱食，于是便浪费了，但做菜不得却可以留下晒干做茶。

她自创了一个完整除掉莲心的工具，只见一把不过半尺长的细杆，杆中镂空，对准那鲜莲子的一端细头，用镂空的细杆轻轻抵着按下去，那墨绿的莲心便冒了头。

莲子肉洗净放置一旁，再盛一木盂清水将腐竹、虫草花和金针菜洗净泡软，冬蕈挑选饱满未蛀蚀的，切片备盘。炆斋的灵魂之处便是米粉的口感质地。

她特地提前去京中卖米面的店铺选了最好的一种米粉，这种米粉的磨料是淮扬那边进贡给宫里的香米。

香米做就的米粉细白韧劲，极其容易吸纳汤水，因此若是想要锅中米粉口味出彩，锅底汤料需得挑剔一番。

步如琅先前备好的乳汤，便是熬煮了几个时辰才得来，专门为这道斋菜准备。抄起那些剁好的食材起镬，放油放蒜头爆香后，倒入一葫芦瓢清水和蜜糖，加盖煮约一炷香后，再滴入耗油、盐拌匀后，微微勾芡。

做好的鲜莲子炆斋装进盘瓷中，一旁再搭配一碟子沉坛酸菜，嘴里酸辣味菜渣子和吸汤米粉交融，酸香醇厚十足，那滋味自有一番乐趣。

不过一个时辰，步如琅拎着装有丰盛素斋的食盒去了广慈寺。

广慈寺坐落在京郊五十里外的云隐山间，曲径通幽，深山古刹。深山中的石板路铺满湿滑的青苔，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山顶。

入山的途中，偶尔有挑着扁担的僧人路过，也有络绎不绝的香客，衣衫整洁，手提竹篮，篮里装了供奉的香纸和贡品，看起来分外虔诚。

广慈寺紧贴在恒山的悬崖峭壁上，古老寺庙在朦胧的雾气笼罩下，如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显得沉寂肃穆。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遮掩在林间，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沐浴在日晖之中。

相传这座寺庙的佛塔中，供奉着几百年前的大圣僧如寂的舍利子。

且广慈寺与官府有联系，每年户部会下拨一些银两，修缮补贴寺中缺失。

据说来广慈寺求拜心意的，只要在佛塔前的那棵古树的枝桠上挂上一串特供的铜铃，待铃身的红漆完全自然剥落，此人的心意便可达成。

当然，也并非人人都可进寺挂铃铛。能挂者几乎都是盛京的达官显贵，或是与广慈寺有妙缘之人。

步如琅也勉强算是“妙缘之人”，因她年前在京郊外寻找为如意楼开源的路子，在一处破庙休息时，恰好碰上了一位正发作恶疾的僧人，便发了善心送他去了医馆。

待这僧人醒后，方才得知他是广慈寺主持的座下弟子，这便成就了一段善缘。

广慈寺的住持名为言渊，在京城中颇为声望。

言渊住持已过古稀之年，慈眉善目，亲自接见她。见她拎着食盒来，目光悠远如古道：“有劳步施主远途送斋，请。”

步如琅也不客气，抬腿便入了寺庙侧门。她将食盒递给了一旁候着的小师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食盒便被这小师父送回，再看食盒，里面空空如也。

那位小师父脸圆面白，笑起来两颊的梨涡乍现：“步施主的斋菜做得好极，住持很满意。”

她双手合十，垂眉淡笑：“佛祖赠与小女子善缘，已是万分感谢。”

红漆铜铃成功拿到手，她规矩坐在佛塔下的石桌旁，双手盘弄着手里的铜铃，想着一会儿许什么心意才好。

寺中佛塔靠近偏殿，簇簇寂寥花木沐浴着万古香火，梵音袅袅，经幡扑飞，只瞧见那棵参天古树上绑满了红绸丝带，丝带上系着刻着经文的铜铃。

有些已经脱了红漆，有的还赤朱崭新。

这些都是京中达贵之人挂上去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心愿。

石桌旁隔着一墙之距，那头窸窸窣窣似有人靠近。

一个尖锐刻薄的女声倏然刺进步如琅的耳里：“甄媚！本公主今儿在这明白着告诉你，少在这给本公主摆你那副柔弱可怜的样子！要摆去父皇那儿摆去罢！也莫要去烦母后，不然本宫弄死你！”

步如琅凝起眉毛，朝墙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