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嘴猴腮被怼得哑口无言,方才的气焰消下去。
他只初始认为女厨子不踏实、耍花样,肚子里压根没什么实打实的货,才敢贸然顶嘴,这会子像地里打了霜的黄花菜,抿唇嗫嚅道:“这汤我之前便是如此煮的,也没出什么差池……”
那小娘子一边颠得一手好锅,还能一边拎刀收拾食材,冷冷凝眉朝那人甩去眼风:“我不知你师从何人,但今儿个侯府的宴席乃是我主厨,你若是不服,那便找管家来论一论,看看谁更有理?”
“八仙汤的主做打底是肉鸡,但肉鸡质地最易在汤中老硬,放入沸水锅中,烧沸后撇掉浮沫,捞出再放入沸水锅中,大火烧沸后,转中小火炖煮,这样才可以可以使汤汁纯洁、无杂质,且肉质嫩滑软烂。”
“你不如亲自尝尝你那守了两个时辰的八仙汤是个什么样?不说你先前辅佐的食材都放错了,你连那汤都能煮腥了!我倒是从未见过厨子能把八仙汤煮成这副鬼样子。”
那些帮厨原本只是看戏罢了,听那伶牙俐齿的小娘子一顿数落,登时傻眼了。
岑氏站在大厨门槛处,听完也傻眼了,宋氏把她这副震惊模样收入眼底,暗自嗤笑。
以如琅的功底和经验,应付这么一顿宴席问题不大。虽然如意楼店面不似醉仙楼那么气派,但是她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爹娘生前也经常夸她有做大厨的资质。
她拿手的硬菜属肉菜。
“香鱼炙”是她最近准备新推出的一道菜,现如今先在勇安侯府试一试水。
鱼自然要选最新鲜的,寻常的桂鱼或者麦穗鱼皆可。
她将鱼身的软皮完整剐下来放在一旁,用香油和陈醋的酱料腌泡小会儿,再将鱼肉剁泥,捣碎其间混入了两撮新鲜的蜀地椒酱。
将鱼泥揉搓成巴掌大的饼状,握在掌心其间,用小匙舀了半勺用香蕈和荠菜切碎的碎料,摊在饼的中间,继而再细细揉搓成一个圆子。
这边鱼皮已经腌制成功,她将鱼皮搁置在手心,用刀划出一块块整齐的小方,再用香油涮涮鱼皮,放入小锅中小火煎香。锅里也有一些辅助的佐料,花椒和八角是必须的,其他的全凭心意。
鱼皮在炙烤的油中刺啦作响,皮上的鲜腥之气逐渐被淹没,椒香。
待火候差不多,她将炸香酥脆的鱼皮盛出来,放入一个小竹编平碗中,又将先前搓好的鱼泥丸微微压扁,混上玉米面粉,放入适才煎过酥皮的滚油之中。
微微炸至金黄便可捞出锅来,将其一个个赶鸭子似的放入竹笼中文火细蒸,此为“丸内收汁”。
待鱼泥丸蒸熟,先前炸好的鱼皮底子也晾得差不多。她将微微压扁的鱼泥丸煸干,放在酥脆的油炸鱼皮底子上,再在每颗鱼泥丸上滴了两滴醋。
这种用鱼泥做出的肉丸炸过之后,外部焦黄酥脆,内部稍微有一部分空隙,倒不像冻实的老豆腐那样的分散的小孔,而是丸子心儿里一整个空出小半个。
因竹蒸笼蒸煮的缘故,水气会透过鱼肉丸转化成里面的香浓汤汁,一口咬下去,滚烫的鱼香汁水四溅,烫得人只嚷嚷,但鱼丸醇香,手却止不住想再夹上一颗。
厨房里登时香味四溢,所有人都停下来注视着那盘看起来奇特无比的菜品。
有人频繁看步如琅亮出那漂亮的剔骨手法,暗暗惊呼:“姑娘……可是在如意楼做事的?”
步如琅点了点头,那人才继续道:“当年盛京里刀功最好的当属如意楼前步掌柜,姑娘这手刀功是传承前步掌柜的吧?”
这前步掌柜当然指的是步如琅的爹步骄,她爹的刀功确实在盛京很有名。
步如琅喜欢别人夸她阿爹,从善如流笑道:“步掌柜是我爹,我现是如意楼的掌事的,刀功确实师从我爹。”
也有人认出来她那日为北戎质子向贺掌柜讨公道,凭着一副锐利齿牙,硬生生将那倒霉质子从醉仙楼里捞了出来,风光得很,一时哽住无言。
总归,无人再敢刁难这位小步掌柜。
步如琅在众人若有若无的打量间,又轻松做出清蒸狮子头、乌龙肘子、广肚乳鸽汤、鹅肫掌汤齑。这些都是今日宴席菜品名单上必做的,全盘下来她都绰绰有余。
但她虽得心应手,这些菜素日里她却并不会搬上如意楼的菜谱子里。如意楼如今大不如前,在盛京一众酒楼中相当不出眼,不论她多使劲捣腾她的小酒楼,永远是人外有人,楼外有楼。
索性她走起了亲民路子,推出的菜品都是贴合普通市井劳力口味的。为生计奔波的人最讲究的就是省时省力省钱,换句话来说,就是实惠。
如意楼就抓住了这点,将一部分以苦力为生的食客牢牢抓在手里,但这也意味着如意楼大赚特赚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她上完最后一道酒醋蹄酥片后,认真考虑了一下以后如意楼外派给人做宴席挣外快的可能性。这也是条可行的赚钱的路子,不过如此一来,如意楼需要的人手要增加一些。
万事无差错,岑氏才把忧心放回肚子。
宴后,人去席空。
岑氏把身边的婆子支唤去库房取了一些银子,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岑氏的堂子分外清凉,屋内摆着几缸消暑的冰块,头四方熏炉里飘着宁神的香木粉,罗汉床上铺着月兰平纹雕花毯,马蹄腿平头榆木案桌摆在上头。
步如琅扫了那木匣子一瞬,便收回目光。她将自己带的贺礼放在案上,规规矩矩坐着。
……
甄媚换下及笄的礼服,听闻身旁的婢女说道了一嘴,便直奔岑氏这儿。
好巧不巧,勇安侯府的除了三房未休沐的老爷,其余全在岑氏这堂候着。
甄媚面上不显,心底却诧异,瞧见一个青裳的陌生女子坐在宋氏身旁,心下登时猜测了几分,想必这位便是宋氏心心念念寻回的亲生女儿了。
她又看了两眼步如琅和甄姝,相貌是有几分神似。
岑氏将匣子笑吟吟递给步如琅,又向甄媚招手:“媚姐儿,快来见见你如琅妹妹。”
甄媚脸上堆笑,亲昵温柔:“这可是二叔母念挂的琅姐儿?这娇俏看着真真是惹人怜爱,我是你大堂姐。”
实则在甄媚打量着步如琅时,步如琅也在打量着她。
这甄媚模样生的大概是勇安侯府姐儿里最好的一位,又远负盛名,也有做宠妃的资质。
待那北戎质子世子在大魏被磋磨死,这位大概会很快就会入宫。或者根本不需待那倒霉世子死去,今上随意寻了个理由将甄媚塞进盛京的道观做姑子,再等风声过去之后,直接将她接进宫去不是难事。
这种事在前朝末年不罕见。
礼乐崩坏下,君夺臣妻,父夺儿媳不是啥稀罕事。
且看这局面如何变动了。
步如琅突然又开始为那位北戎质子惋惜,生在帝王家有时身不由己是常事,幸好她没这倒霉命。
宋氏侧脸笑着与甄钊道:“老爷,琅姐儿认祖归宗这事得尽早提上日程,何时去找一趟族长说道说道这事?”
甄钊对于自己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女儿并不在乎,只是宋氏素日里得他敬重,而宋氏的娘家世代乃是御史,惹她不愉对他没好处,所以他也不敢随意打发。
他摸了摸胡子:“这事急不得,等我寻个日子去问一问再说。”
步如琅从头到尾眼观鼻鼻观心,未置一词。
她在宴席快要结束之时,与宋氏做了一笔交易。宋氏铁了心让她认祖归宗,但也勉强答应了不会阻碍她打理如意楼的事情,并且定期会从二房中馈中抽出一些银子补贴她酒楼的杂用。
这么令人心动条件步如琅犹豫了,银子向来是她的心头大患,思虑一番,她还是答应了。
谁会和钱过不去?况且是能救一救如意楼的命钱。
勇安侯甄镔在一府心眼人里倒是显得很实在,他憨笑着,摸出一袋子银裸子递给步如琅,三夫人安氏见了,也连忙赶着使唤丫鬟送上一个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