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是在空中凝成了水,又渐渐结成了冰。
孟元鸿端坐在绣墩上,平静地抬头看着孟予祯,让他的所有悲愤和激动都像是石子投进大海礼一样无声。
然后孟元鸿点了点头,用一种理当如此的语气说:“你果然是知道的。也是,八九岁的年纪,又是个聪慧的孩子,自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走近孟予祯,态度近乎温柔:“你既然知道,那便也当知道你母亲究竟为了什么。”
悲呛与愤怒交织着快要将孟予祯吞噬。
他自然知道母亲是为了什么。
当时局势不明,父亲骤然身亡,各方人马都虎视眈眈。为了护住自己和幼妹,母亲只能选择依附这个世上最强大的男人。
声名?忠贞?尊严?
不,没有什么能够比她的孩子更重要。
这个一生高贵自矜的女人,总是言笑晏晏地给夫君添茶,温柔地为孩子加衣,到了最后却背负着骂名,用自己柔弱的身体为孩子铺平最后一条路,以至于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临走前还利用皇帝疼惜,求他善待自己的子女。
自己当然知道,孟予祯想,知道母亲所有的辛酸与委曲,知道他如今纸醉金迷的生活是靠什么换来的。
“你看看你这些年做了什么?恩?”孟元鸿接着说,“朕记得你是极肖乃父的,六岁便能作诗,八岁便敢指点状元郎了。可如今荒唐成了什么样?朝会不来,朕依着你;礼数不顾,朕纵着你。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秦王的跋扈名声,朕也算了。你还想要什么?朕给你富贵平安,为何还不知足?”
“只怕我命贱,担不起陛下给的富贵平安。”孟予祯拧着脖子,并不看孟元鸿。
“说的是什么话?你是你父亲的嫡子,是朕的亲侄,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比你尊贵。如此自轻,便是用家法打你一顿,也是你该的。”孟元鸿看着倔强的侄子,终于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伸手搭在了孟予祯的肩上,手指拍了拍,“朕记得你小时候,喏,就这么点高,常抱着朕的大腿,一声一声叫着‘四叔’,旁的叔伯理也不理的,可让三哥六弟他们记恨呢。怎么如今就这么生分了呢?无论如何,你我血脉亲情总归还是不变的。”
孟予祯动也不动,良久才怔怔唤到:“四叔……”
不甚清晰的两个字像是一把的钥匙,打开了皇帝锈迹斑斑的心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眼里动了动,让他带着期望与鼓励地看着眼前这个令人怜惜的青年。
“皇家少亲情。”孟予祯说完顿了顿,又轻笑一声,“皇家少亲情,您怎么会不知道?原本这条命也没什么打紧,只是晋惠已经走了,我若也死了,九泉之下又如何面对我的父王母妃?”
由于压抑和克制,孟元鸿眼下的皮肉抽动着,勉强维持着自己冷静的姿态。
只差一点,他就要忘记掉身为皇上的冷漠。
只差一点,他就要张开手,抱住这个孩子。
现在所有的温情褪去,孟元鸿看着孟予祯,在目光交织间彼此伤害着,厮杀着,如出一辙的倔强让双方都鲜血淋漓。
“孟予祯,”孟元鸿说,“安分守己,朕保你当一世的秦王,也算是不负你父亲母亲。王一安朕料理了,至于其他事……你若不怕你祖母伤心,便尽管闹去吧。”
说完,孟元鸿再不看孟予祯一眼,只在经过林薇之时,冷冰冰地吩咐道:“秦王伤口裂了,你去替他重新包扎一下。”
“是。”
林薇之背脊全是冷汗,虽答了话,却仍伏在地上,一直到孟元鸿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了,才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孟予祯一身单衣,垂手而立,虽然毫无表情,握紧的拳头却在身侧颤抖着,几乎不能支撑。未完全系好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透过领口可以看到,原本洁白的绷带此是已染上了零星血色。
林薇之鼻尖酸涩,走近想要扶他到床上,却连衣角都还没有沾到,就见他回身挥袖,怒斥道:“滚出去!”
他双眼赤红,胸口猛烈起伏,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剑。
可林薇之却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走上前去抱住了他,一双素手在他背后轻轻拍着,温柔而又慎重,像是怀中抱着个极其脆弱的珍宝。
她感受着孟予祯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在她耳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轻叹,近乎哀求道:“出去吧……”
林薇之霎时鼻尖一酸。
自成婚一来,他何时如此弱势,反倒让她觉得难以招架了,只能强笑着点点头:“我就在一旁的厢房里,有事殿下叫我就好。”
孟予祯仿佛累极一般地点了点头,林薇之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进到厢房里发呆,一会胡乱猜测着皇帝和孟予祯母亲的关系,一会又担心满地碎玉会不会伤到孟予祯,简直坐立难安,几次都想起身回去看看他。
伤口裂了,不知道严不严重。地龙不知道烧得暖不暖和。床上的褥子有没有铺好。
林薇之在桌前转着圈,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向门口。
“我就去给他上个药,然后就出来。”她碎碎叨叨地小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