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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和冷月到帘栊(上)

果然那为首的官差也拎起了他来,给了他屁股一脚:“带我们去找你主子!”多半已将小厮打扮的之惟当成了那人的跟班。

之惟刚想说“不知道”,那刀又架了上来,他又疼又恼,正要抵抗,却听楼下清寒一声:“放了那孩子!”一道白影绝世独立,如瘦月孤花,眷念安宁。

不用说这是谁,之惟眼眶一热,心里却道:这下更完蛋。

当之惟来到胭脂楼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君潋正身临一方密境:卵石铺成的甬道缓缓延伸,直通向月亮门后的院落,院落四周是曼妙曲折的抄手回廊,回廊中央环拱着一座假山,假山之上有苔鲜青翠,蔓延至山下衬托起几株盛放的蝴蝶兰,明亮的颜色,雅到极,又艳到极。山后的正屋幔帐轻垂,风铃挂檐,一阵风吹来,铃声清脆,轻纱曼舞,仿佛一帘幽梦,惹人无限遐思。

君潋本没想到如此容易便能身入此地,既没花什么钱,也没费什么口舌,似乎那老鸨并不在意他衣着平凡,钱财无多,只是提醒了他句:离若姑娘已有客。看他一坚持,她反而笑了,立刻就让人带了他进来。教他不禁暗自琢磨:看来,这离若姑娘平日里见的奇人倒是不少,又或许她本身就是个奇人?

这样想来,便对这一路景致无甚惊异,继续向幽深处探去,刚到门口,欲进不进之际,一阵香风便扑面而来,摇曳的幔帐轻易的覆上了他的脸,粉色的轻雾那边,一道窈窕身影隐约能见,待他伸手拨开面前阻碍,一打照面,帐里帐外的人竟都有片刻的失神——

他为这样的明艳世所罕有:碧绿的衣衫衬托着烟波玉般的粉颊,好似一轮明月正挂碧柳梢头。长睫若羽,媚眼如丝,灵动婉转有如飞花朝雾。如云的秀发低垂至腰际,流泉下的人儿香肩半裸,酥胸半露,满身的慵懒,仿佛春睡海棠。

她为这样的清华人间难寻:可曾见过这样的一身洁白?洁如那野云自在,静如与天地一体,仿佛能与万事万物相溶相和,又好象更能让那一切升华成高贵.

君潋感到自己的脸隐隐有一点烫。

倒是对面那女子先开了口:“公子是……”明眸顾盼流转,已将他全身打量个遍。

他定了神:“姑娘可是离若小姐?”

“正是。”依旧不解的瞧他。

他微笑:“姑娘既不识得在下,又何来往日之约?”

离若反应过来,也笑了:“兴许是前世缘结,今生相解呢?”

他笑:“姑娘好口才。”

她也笑:“公子好风采。”

这样,离若便将他让进了屋来,只见一重珠帘隔绝内外二室,珠帘之外靠墙而立一花梨木架,架上置一鸡血美人瓶,瓶内几朵带露山茶,真难为是如何采得。离若自倚了张美人靠坐了,半坐半躺的笑着:“君公子怕不是来寻欢的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求于我?”她媚笑。

“有事求教。”他点头。

“知道你想问什么。”她笑得像个孩子,明媚到极致,反归了天真,“可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真话呀。”

他淡淡而笑:“这个无妨,我可以告诉姑娘我猜到的,姑娘不妨用假话答我。”

“呵?这个有趣。”她眼睛亮了,“君公子请说。”

“你我既素不相识,姑娘又为何硬要跟在下扯上关系呢?”

“果然是要问这个。不过,你这可是在问话了。”

“姑娘可以说谎。”

离若笑得比那山茶还美:“我好奇呀,想我是堂堂的花魁,却不是京师的第一美人,而那第一美人……”她故意拿眼瞄他,“竟还是个男人!你说我生气不生气又好不好奇?我当然想找真人来瞧瞧——这不,我略施小计,你便自己送上了门?”对面的男子没立即说话,眼波却依旧平和得很,叫她一点也猜不透。

过了会儿,那边才笑了:“我试着猜猜看,姑娘的意思是说:请姑娘办事的乃是个女子。”

“哦?”

“我猜,大约只有女子才能明白女子的心思,能够使出这样的激将法来——姑娘怕不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

“可男人给的钱多。”她咯咯娇笑。

“姑娘那么在乎钱么?”

“不在乎钱在乎什么?东风恶,世情薄,世上什么靠得住?终归是元宝最牢靠。”没想到这么快就带了半份真,忙转过了话题去:“我这次该说公子猜对了,还是猜错了?”

“随姑娘喜欢,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君潋轻笑。

“哦?”

“只因姑娘已盯着在下看了太久。”

“你好看啊。”她直接,心里倒暗讶他敏锐。

正说笑间,一个青衣婢子闯了进来,叫道:“姑娘,不好了!有官差来抓人呢!”

“抓什么人?”离若挑了秀眉。

“说是个白衣客。”

离若忙看座上宾,君潋摆手:“当不是在下。”

离若笑了,弱柳扶风般的站起身来,却“哗”的一声掀开了内间的珠帘,君潋跟了进去,只见一张雕花大床横陈,幔帐折叠,锦被凌乱,不觉脸又热了。

离若却不在意,又动手掀开了床上的物事,床板下面竟有个机关,她动手拉开,对他挑眉:“要是怕了,不妨先下去躲一躲。”——这样的胆色、机巧。

君潋正迟疑,却见又有几个风尘女闯进屋来,神色慌张的“姐姐”“姐姐”的围着离若乱叫,离若不耐烦的拉住一个,才问明白外面已是一片混乱,一个叫“织浓”的□□被官差打伤,那些官差正四下里抓那捣乱的小孩。

“小孩?”离若不解。

“好象也是来找个白衣人的,长得倒还眉清目秀,一出手就是一片金叶子——织浓还以为钓上了个金小子,谁知道……唉……”一个□□抚胸叹息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君潋心中咯噔一下,脸色也变了。

离若看在眼中:“公子想好了吗?可要一避?”

君潋摇头,反往外走。

离若敛了笑容,望着他背影,眼睛里有什么在悄然闪动。

于是,刚走了几步,君潋便被拉住了,拉他那手柔弱无骨,清凉无汗,那手的主人向他笑:“跟我来。”也不等他回答,便拉他走向外间一隅,那一隅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一条密道,离若朝他神秘的眨眨眼,拉他走进去。那青衣的婢子已跟上来扶正了原摆在此的花梨木架。惊鸿一瞥间,他看见了那些娇艳的山茶竟都是丝绢所制,乃至上面露水,无一是真。

“这是去哪儿?”他挣不脱那滑腻的手。

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表情,只闻到一股又甜又媚的香,仿佛某种陌生的魅惑,而她一路都仿佛在笑,直到来到某个小窗前停下,方才敛了容,压低了声音:“你看。”

他从那窗口看去,只见整个胭脂楼都尽在眼底,接着便一眼认出了扮成小厮的之惟,然后就看到他被抓。

借着外面射入的光,离若见那一直谈笑风生的人竟瞬时铁青了脸色,不由顺着他视线望去:“你认识那孩子?”

君潋的行动给了她回答:“这儿从哪里能出去?”

“左转便是台阶,直通楼下。”她看他,有一瞬的失神。

“谢姑娘指点。”

离若也不知自己为何拦住了他:“你出去又有何用?”

“不知道。”君潋老实一笑,他只知道他不能不出去,他不能眼看着那些人伤害之惟,即使明知自己出去多半是全无用处,甚至只是多赔上一条性命。

逆着微光,离若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月华溶化成的清泉,可哪一泊泉水能有这样的多情?教她都不敢相信,她勾了唇:“不怕是陷阱?”

“是又如何?”只怕本来就是个陷阱,只是不知目标是谁:如果是之惟,则是大大不妙;而如果不是,之惟作为人质,只怕也凶多吉少。所以,他更是不能不去。

于是,“告辞了。”边答话,他边与她擦身而过,狭窄的密道里,只有彼此的气息萦绕纠缠,冷不防她忽然伸出了手来,轻易的竟抱住了他。

“姑娘?!”君潋又急又窘。

离若娇笑着:“怕以后便没机会了。”说着便顺手从他腰间抄了件东西,借光一瞧,是管竹笛,这才松开了错愕的他,脸上依旧甜甜的笑:“留个信物,不怕你不再来。”

君潋好象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在下他日定当亲自来取。”

离若偏着头:“只要你回得来。”说罢,竟自去了。

君潋出去的结果果如离若所料:不过是白白又搭上了一人。

当然那些人也不是真正的官差,走了半道,师生二人便被捆成了粽子似的,扔进了一辆马车里。

颠簸中,之惟瞪他先生:“你出来干什么?”

君潋回答:“想救你。”

之惟又瞪:“你救着了吗?武功那么差,身体也那么差……”说着说着,声音却不觉软了下来。

所以才说“想”嘛,君潋笑笑,靠近了他,压低了声音:“世子,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还不是先生你!”之惟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火气,便将自己方才的经历说了出来。

“世子当真是长大了,知道了不少啊。”听的人勾了唇角。

之惟不知这是不是赞赏的笑,心里却顿时舒坦了许多,立刻得寸进尺的摆出了小大人嘴脸,反过来问他先生:“先生,你又是来干什么呢?”

“找人,问事。”

“恩哼?”

小小年纪,想到哪里去了?!竟和他父王一样的不信任表情,君潋苦笑,道:“世子没听说吗:清鹤真人也常扮了公子哥,去胭脂楼。”

“也找离若?”

酸味怎么还是那么大?君潋装作听不出来:“所以微臣才更要去那里探一探不是?”

“那先生问出什么了?”

“还没来得及呢。”君潋不想说太多。

想到了什么,他猛的抬眼盯着他先生的眼睛:“是因为要来救之惟吗?”

君潋摇头。

“我就知道,是我碍了先生的事了。”他越是不说,之惟心里反越明白:原来先生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能打听出来的先生其实都早已了如指掌。枉他还沾沾自喜,还以为能帮得上忙,其实根本只是在添乱,甚至还连累先生陷入这样的险境,如果不是他……

“世子说到哪里去了?微臣身为世子之师,保护世子乃是责无旁贷。”君潋假意沉了脸。

“可是先生……”父王也嘱咐过之惟啊,之惟也想保护你的……许多的言语哽在喉间,生疼,可对着那样清远的眼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之惟扁了嘴,咬了唇:要怎样才能说?他讨厌自己只是个小孩,他讨厌这样被护在身后的感觉,这样只能拽着那人衣角,这样的无能为力!

君潋仿佛什么都明白,又像是什么都不懂,依旧是温吞吞的笑,就像是以前那些在荷塘边度过的黄昏:“世子现在还小啊,将来有的是时间,将来总要长大,总有能保护别人的时候。”

长大?两个字在心版上摇曳,之惟头一次那样的期待,恨不能拔腿就能飞奔至十年以后,心焦的感觉仿佛是暗夜里赶去看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那好,之惟便要赶快长大,先生,你等着!”孩童信誓旦旦的保证有着某些深沉的认真。

君潋微笑:“好。”

心里像是忽然塌实,之惟终于想起了某些直接影响他长大成人的问题:“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真糗,居然还是离不了要问他。

“先睡一觉吧。”先生很认真的告诉他。

“什么?”

不是你说我天塌下来当被盖?君潋忍着笑:“那能怎么办?跑又跑不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保存些体力,还有精力。”一如既往的懒人论调。

之惟将信将疑,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学着那人一样闭了眼睛,又听那人近他耳边道:“世子,过会儿不论到了哪里,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暴露身份。别的,自有微臣。”他点了点头,感觉那人又移近了一点,鼻中飘来股清浅的幽香,带来满满的安心,仿佛足用一生,却永远看不到那人闭上眼又睁开眼,那样不笑的模样,那样凝思的表情……

离若出了密道,回到自己闺房,胭脂楼已恢复了宁静,屋中避难的莺莺燕燕们也都散了。放下竹笛,她又一次掀开了床下的机关,这一次,却有一人探出脑袋,此人也着白衣,年纪不大,头发散乱着,抬眼看她:“外面都走了?”

离若在他旁边坐下:“你自己算不到吗?”

那人干笑不答。

“怎么,清鹤真人也有料不到的事?”——原来这白衣男子竟就是之惟本要去见的见云观清鹤。

清鹤也不生气:“怎么没有?小仙便料不准你。”

“哦?”

“你哗啦一下打开机关,我还真怕你当真要塞个人下来。”

只是他不肯。离若心道,瞪了清鹤一眼:“不成吗?我这里难道只能让你独占着?谁知道你背地里是不是个江洋大盗,那些官差是不是来抓你的?”

“我的底细你还不清楚?再说了,依我现在的名声,抓可不一定,请倒有可能。”

“好自信哪,你可是算到了什么?”

“算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清鹤高深莫测的笑,“你不已给我安排了个替死鬼?”

离若恼:“美得你!”她能左右什么?谁会料到那人今日会来,会不顾命的出去?

“你别不承认!”清鹤道,“我刚刚在下面算了一褂,得了八字:李代桃僵,有去无回。”

明知他说谁,离若心里竟一阵绞,冷笑一声:“算你自己呢?”

清鹤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话?王爷难道没让你保我?”见离若笑而不答,这号称通天彻地的“真人”竟一下子慌了手脚:“你当真?事还没成……王爷就不要我了?”

离若微笑,任他自己猜疑,水灵灵的眼睛飘向门外,仿佛那里还有什么人逗留未去。

清鹤伸出手来,拽住了她袖:“阿若,你可一定要救我!是不是有人对王爷说了什么坏话?我对王爷可是死心塌地,我什么都是按他吩咐的说的。”

离若扯那袖子,清鹤却抓得更紧,她索性脱了外衣,清水芙蓉似的站起身来:“还不是你自找的?好好的扮什么风流?终于让人找到这儿来了,是不是?你以为王爷还能信任你吗?呵,就算是有人替了你又怎样?你还嫌暴露得不够?你以为王爷还能再留着你吗?”轻叹一声:“还是你自己说得对:你倒真的不是每件事都能算得到的。”

冷汗涔涔而下,清鹤忽的大笑:“你以为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干吗趟这浑水?谁想当皇帝干我屁事?!”

“别说是为了我——”离若依然笑得像朵山茶。

“怎么不是为你?!”清鹤声音低了下去,乞怜似的望她,“那天王爷派人来找我,三大箱子的金银,我到现在都没动过,但第四口,第四口是你钻了出来……你对我笑,就像是蕊珠贝阙里的仙女……”

“你我都不过是人家的棋子,何必认真?”

“真人口中无假话。”他哀求。

“可惜,离若嘴里无真言。”说着,也不知她拍了床头哪处,那床面忽然整个翻转了过去,连带着露出半个身子的清鹤一起塌陷,坠入了下面无底的未知。

微有些尘土扬了起来,在幔帐间四散的飞舞,零乱不堪,像失了魂般,让她厌恶的皱了眉,于是随手抄了件外套,走出内屋,百无聊赖的在美人靠上倚了,一抬眼,一道新绿映入眼中。眉峰动了动,她伸手拿了来,竹制的笛身清凉入骨,宛如擎着一茎残荷。

“姑娘,都解决了?”绿衣婢子走了进来,见了她手上的竹笛,奇道,“这是谁的东西?”

离若看着那笛子:“君潋的。”

“是嘛?他送姑娘的?”

“我抢的。”

“姑娘?!”

离若不在意的笑笑:“没听说过吗?他的笛子都是他亲手做的,千金难求呢。”

绿衣婢笑:“婢子可看不出哪里好,瞧这些斑斑点点,眼泪似的。”

“你不懂,这是湘妃竹。”却不知怎的,忽展不开眉头。

“管它什么竹!我这就送过去。”

“送哪里?”

“姑娘糊涂了?兰王府啊。那边可都催过好几回了。”

“喔,对,你去报个信吧,就说君潋来过了。”

“那这个……?”放着“铁证如山”干吗不交?

“她又没要我给她!”离若似笑非笑的抚着那笛,“要是想要,拿一万两来!”

简直漫天要价嘛!“姑娘,我瞧你这个怕是卖不出去了。”

“呵呵。”离若笑得直打跌,“那便不卖了!”说着,便将那竹笛移到了唇边来,笑出泪的眼眸里悄悄的一丝迷离——

谁家削竹为笛身,谁凿孔眼五音闻,谁人月下独自吹,谁又念着那吹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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