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黄歇
楚国初秋的清晨,风凉如水。
我并不习惯早起,但今日却起得很早。步出寝宫雕刻精美的石阶,我发现楚宫的清晨看来竟是如此地陌生。
广阔的庭院中没有一个人,那些昔日忙忙碌碌的侍女和宫监都不知了去向,清冷的气流从楚宫空旷的宫殿中拂过,穿过我的身体,我并不觉得冷,在这一瞬间,我仿佛也成了这气流的一部分或远或近地飘满了这座几百年的宫殿。
漫步在宫院中的闲散的鸟类,忽然惊起,它们飞落的羽毛若白若灰地弥漫我的眼帘,我凝神去看,在四散飞逃的鸟群中似乎有我江南幅员辽阔的楚国的悲哀。
我说:“那些人呢?他们去哪了?”跟随在我身后的小宫监如意儿说:“有一些遣散了,还有一些正在整理行装。”我默然不语,知道这必是母后的意思。在我生命的十四年中,她操纵了楚国的一切,我的生命和王位仿佛都是为她的意志而存在。
飞逃的鸟群有些已经没有踪影了,有些却在盘旋了两圈后又落回了宫院,那是我的表姐,李凤养的宠物,我说:“这些鸟为什么还不走?难道它们还留恋这里吗?”如意儿若有所思地说:“大王,这些鸟儿在宫中养熟了,就算把它们放回天空,它们也会飞回来的,因为离开了宫中它们根本就没法活。”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我并非不懂,但我却喜欢如意儿在说这句话时意有所指的语气,这会使我联想踅我自己。
于是我说:“鸟是如此,人又如何?”如意儿凝视着我的脸,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怜悯和悲哀,他说:“大王,人和鸟不同,人离开了这里还是能活下去的,就算活得不好,也还是能活下去的。”我默然不语,但心里却想,真得能活吗?我对如意儿说:“你呢?你想走吗?要是你想走,我可以特准你离开。”如意儿垂下头,他说:“大王,我不走,我四岁就进宫侍候大王,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现在就算叫我离开大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我就是大王养的鸟。”我轻轻叹息,中人是不敢离开宫廷的,但对于这种回答我也松了口气,若是没有如意儿在我的身边,我必会觉得茫然无助。
我说:“我不想去秦国,我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秦国?要是秦王杀了我怎么办?”如意儿轻声说:“大王,您怎么又说这种话,我们一定要去秦国,这是太后说的。”我冷淡地说:“你就知道太后,你好像忘了我才是这个国家的大王,楚国的臣民应该听命于我才对,为什么现在每个人总是在说太后说怎样,太后说怎样呢?我看我这个大王让给太后做算了!”鸟羽慢慢飘落,铺满在楚宫的地面,就像一场早下的雪,我踏足在这片鸟类羽翼的雪地上,环顾这一带青砖青墙,心里有难言的悲哀。
早朝的钟声划过凄冷的天宇,我漠然得注视着楚宫深赭色的宫院,还会再有人来上朝吗?
我对如意儿说:“走吧!我们到市集上去吧!”如意儿有些迟疑地说:“太后是不允许大王到市集上去的,若是太后知道奴才带大王到市集去,奴才怕太后会生气。”我淡然一笑,觉到心中的悲哀,我说:“你难道就不怕我生气吗?!”如意儿默然不语,我喟然长叹,转身向后宫走去,这个时候是我应该向太后请安的时候了。
我忍不住大声说:“我恨透了这个该死的宫殿,我宁可去作俘虏!”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宇中传开,引来了一声声的回声,于是四周便充满了“俘虏……俘虏……”的声音。
我感到一阵快意,于是我又大声说:“你的儿子,楚国的大王终于要作俘虏了。”
在凤仪宫的门外,我见到了我的表姐李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里来,难道她也是来向母后请安的吗?这有点不太可能。在整个楚宫中,她是唯一一个不怕我母后的人。她从不向我的母后请安,也从不遵从母后的命令,不仅如此,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违抗,我知道她的生活就是以怎么让母后难过为乐。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的母后会一直忍耐她,根据我的经验,不服从母后的人,早就被她杀光了。
我的表姐李凤看见了我,立刻不怀好意地说:“乖儿子又来请安了?”我在心里叹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是这样讨厌,虽然楚宫中的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讨厌她,却没有人敢得罪她,若是有人敢使她不好受,她便有办法让那个人不好受十倍。但我却不怕她,我是楚王,我应该是这个宫中最大的人。我说:“你干什么来了?难道你也是来请安的吗?我记得你从来不向母后请安的,是不是你怕了?”李凤哧之以鼻,在她的脸上有着明显地与她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轻佻的神情,她说:“我怕什么?”我淡淡地说:“你怕我们到秦国去,你怕到的秦国后会被秦人卖去当人家的姬妾。你知道秦人都是怎么对待投降的女人吗?”李凤鄙夷地看着我,说:“把她们当□□。”我愣了愣,我想不到在她的嘴里竟会说出这样粗俗的语言,我说:“你还真有自知之明。”李凤说:“你懂什么是□□吗?你和□□睡过觉吗?”我知道在李凤的宫中豢养了许多男人,但我想不到她竟会这样厚颜无耻,我感觉到面红耳赤的窘迫,我从未有过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经验。
李凤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说:“你一定还是个童男子,我们楚国的大王到了十四岁竟然还是一个童男子,真可笑。你知不知道秦王在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其它哪个国家的大王在十四岁时也象你一样没出息吗?”我说:“我不知道,你又知道吗?你只是个□□罢了?你以为你是谁?”李凤不屑得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告诉你,我到了秦国以后,秦王一定会封我作皇后的,到时候我要看着你跪在我面前求我,不仅是你,还有那个妖妇。”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李凤的声音明显提高,我看见她怨毒地看着凤仪宫,我觉得真有趣,看着她这样咒骂我的母亲,我竟也会有一种快感。
我说:“你干嘛那样恨她?我看你是嫉妒她。”李凤立刻转过身,她说:“我为什么要嫉妒她?我为什么要嫉妒一个老太婆?”我淡淡地说:“你明明知道她不老,你明明知道她甚至比你还漂亮,你却故意叫她老太婆,你一定是嫉妒她,我看你要当心一点,也许到了秦国以后,秦王看上的不是你而是她也说不定。说不定秦王会封她作皇后,那时我又是皇太子了,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下一任的秦王呢!到时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跪在我的面前。”我的语气里多少有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李凤忿怒地看着我,我故意装作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能使她和母后难过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李凤凝视着我,她的脸上忽然慢慢地露出了一丝恶毒的笑意,我心里一沉,我已经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果然她一字一字地说:“你真喜欢作别人的儿子啊!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种,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爹是谁?!”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忽然冲上到了我的头部,每当我听见别人说这句话时,我总是无法压制自己,我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紧紧地盯着李凤,双手不由地握起了拳头。
也许是我的脸色变得太厉害了,李凤难免有些惊慌失措,她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说:“我可不是胡说。你知道你爹是谁吗?”我的眼前开始发黑,我不能仰制自己,我冲着李凤一拳打去,却打在了如意儿的身上,如意儿一把抱住了我,他回头大声喊道:“公主,快走。”我忿怒地拍打着如意儿:“死奴才,快放开我,我要杀死这个臭□□。”我看见李凤转身逃走,我一脚踢开如意儿,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向李凤逃去的方向扔去,我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和李凤不屑的讥笑声,我转过身向正在挣扎爬起来的如意儿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看见如意儿又摔倒在地,我说:“死奴才,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忍不住又大声咒骂了两句,说了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语言,那是我从市井里学来的,我看见那些肮脏的妇女们就是这样骂人的,我非常欣赏她们骂人时脸上所特有的苛毒神情。
我看见我的母后站在凤仪宫的门前,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观看我和表姐之间的战斗的,但我想她一定看到了很多。我忽然觉得恼恨,我觉得我的一切的悲哀都是她给我的,于是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是杂种?我的父亲到底是谁?”我的母亲平静地看着我,她的脸如一池平静的湖水,她说:“你的父亲是谁?这还用问吗?虽然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但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我恨她的平静,我说:“我本来是知道的,但现在却有些不知道了,你是不是和别人私通,生下了我?”我知道我是故意在激怒母后,但我也知道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她仿佛从不会被激怒,永远是那么冷静,冷静地像一块冰。
她转身走进凤仪宫,我听见她说;“我不舒服,你也回寝宫去吧!”我看着她的背影,从背后来看,她的身材仍然窈窕,有如二八少女,我可以想象在她年青时必是倾国倾城的尤物。我大声说:“你是不是和别人私通?为什么有人说上代的楚王根本就不能生育。”我的母亲漠然地走入,我虽然早知道她不会回答,但我仍觉得忿怒。我转身对如意儿说:“走,我们到市集去。”
楚国的都城繁华依然,那些穿着传统服饰的平民们在市集上经营着各自的生意,空气中充斥着争吵及笑闹声。我厌恶这种楚国与中原诸国完全不同的服饰,这种服饰一向是中原诸国嘲笑的对象,它们看起来粗鄙而简陋。我曾经见过来自魏赵的服饰,它们与楚国的服饰是如此得不同,我明白楚国为何会被中原诸国所弃,缺乏文化传统的国度,难怪会被以蛮来称呼。我看着平民们淡漠的脸,在他们的脸上我无法看见国破的一丝悲伤,这真是一些薄情寡义的人民!其实这种夷蛮不仅是在外表上的,而且是在内心里。
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不知道我是他们的王,其实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在他们的心里真得会有我存在吗?
我穿过市集喧闹的人群,然后我便看见了一个奇怪的房屋。我看见有人在兜售来自异国的布匹,这种深紫的宫廷布料,正是我所欣赏的魏国式的风格,我走过去仔细翻看了半晌,然后在我抬头间便看见了小贩身后的这间房屋。
楚国难得的清宇下,这间房屋与周围的房屋仿然一体,便如千千万万的楚国民居一般,是一成不变的深青屋檐,黑色的墙,我曾以为这种黯淡的颜色是促成楚国覆灭的原因之一,它使居于其中的人不由自主的意志消沉。
我看见这间平凡的民居,便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清晰的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墙壁死死地盯住我。我仔细地审视着这间民居,不知道为何一间普通的民房会给我这种感觉,但在这层深黑墙壁的掩饰下,我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对如意儿说:“这房里面有人在看我。”如意儿疑惑地打量着这间房屋,他说:“主人,我怎么没有看见?”我说:“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如意儿说:“主人,一定是您的错觉。”我不置可否,转身走了两步,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越发的强烈。我说,“如意儿,我觉得那房里的主人一直在看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推门走进了那座普通的民房。
也许世上的万物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不会料到,在我即将离开楚国的时候,还会见到这样的一个人,若是那一天,我并没有与我的表姐争执,也许我就不会到市集上去,若是那个贩买布匹的小贩并没有出现在这幢房屋前,我也许就根本不会注意它,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发生了,而我也终于站在这间房屋里。于是我便看见了那个鹤发鸡皮的老者。
在我见到这个老者以前,我从未见过这样老的人,老到已经让我无法分辨是男或是女,我看见了那老者,也看见了那老者的双眼,于是我知道一直看我的人果然是他。
他说:“你终于来了。”
在我年幼的时候便和师傅住在深山里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师傅也从来不对我说起。但我却有一个怀疑,我怀疑我的师傅其实就是我的母亲。
后来,在我离开她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曾是一个著名的巫师,不仅是因为她预言的准确,而且也是因为她的美丽。其实在我幼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样才是美丽,一直到我离开了她,离开了那个寂寞荒凉的深山,我才从人们不同一般的目光中知道了我的美丽。我想也许师傅真的是我的母亲吧!
天下真的很乱,一直乱了这么多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平静,我从没有想过作这方面的预言,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其实对我来说预言未来只不过是我的谋生手段,在我预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依据是什么,我只是按照师傅传授的一套方法进行,但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预言竟是如此地准确。
在离开深山后,我在我到的第一个大城邑开始了巫师生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里是楚国的都城,我也并没有想在这里了此残生,我本来一直有一个愿望是周游天下,但在我遇到一个小孩后,我却改变了我的决定。
几十年的时光转瞬就过去了,经过这几十年的时间,我已不再替别人预测命运,因为我已太明白就算是预测得准确又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就算已经知道也是不可改变的,只会徒增无奈罢了。这个道理虽然简单,我却花了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才终于明白。几十年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楚国春光明朗的天气里,于碌碌众生中的那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孩,他的灵动的双眸,在目光呆滞的人流中,便如一对灿灿生辉的明星。在我所预言过的人群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与众不同的小孩。
我说:“这孩子必会成为人中之龙。”我抬头看着他的母亲说:“你的儿子必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一个伟大的国度会因他而灭亡。”他的母亲半信半疑地说:“可是我们是这样的贫穷,我们甚至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我只希望我们能够吃得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不敢奢求的。”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只是一个预言者,并不是至高远上的神,我只能预言,却不能改变什么!但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等你的儿子长大后,你必会锦衣玉食,”我拉过那个孩子的手,想仔细地看一看他的命运,但那个孩子却只是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说:“不要摸我。”我笑了笑,放开那孩子的手,在一触间,我已胸中雪亮,我说:“你的儿子会飞黄腾达,但是他却会夭折于妇人之手。他是无法寿终正寝的,而且他会死无全尸。”我看见母亲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她拉过儿子的手说:“你怎么这样咒我的儿子?”我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世人本来就是如此,好的相信,坏的就不信,但命却由天定,不论好坏。
我听着那个老者梦呓般的自语,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有一种感觉,她正在说的事情与我有关。那个老者说到这里时,抬头看着我说:“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吗?”我摇了摇头,他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者凝视着我的眼睛,在他老眼昏花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目光,“那个孩子就是你的父亲,你亲生的父亲。”听到了这句话,我以为我会吃惊,但我惊讶地发现我根本没有,他所说出话仿佛是我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在等待的,也许这么久以来,我根本早就不信我是楚王的儿子。于是我说;“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他就是楚国伟大的春申君黄歇。”我笑了,我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知道我是谁吗?”那老者诡异地看着我说:“你不信吗?你真得不信吗?我能看见你的心,你根本早就信了。其实你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信或不信事实都不会改变的。”我嗤之以鼻,“妖言惹众,如果说出我是谁,我就信你,若是你不能我就杀了你的头。”
在鸣春宫的门外我踌躇了很久,我从来不肯踏进这里一步,因为这是我的表姐李凤的住处。但现在我却想见我的表姐,我猜想她也许会知道我的身世。
我走进她的寝宫,就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我仿佛经常会听见女子发出这种声音,这会使我热血沸腾,有一种难言的亢奋,但我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发出这种声音。
在我转过屏风后,我看见两个年少俊美的男子正在慌张地站起身,而我的表姐李凤却□□地躺在床上,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我的头部,有一种头昏目眩的感觉。
李凤说:“你来干什么,我记得你好像从来不到这里来的。”我呆呆地看着李凤□□的身体,她不知羞耻地展示着,仿佛以此为乐。我勉强自己仰制住转过身去的冲动,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我是杂种?”
李凤有些吃惊地审视着我,然后她的眼中慢慢地露出一丝险恶地笑意。她说:“你为什么问这句话,你不是一直深信你是楚王的儿子吗!你听到了什么谣言。”
我说:“我根本没听到什么谣言,我不想听谣言,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李凤□□地站起身来,她关上了门,于是便只我和她两个人,我觉得有点热,我焦躁地说:“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