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仰头向天,说:“人心的不可测,有时便如楚国的天气一样,今朝可能酷暑难当,明日又可能风雨大作。”我抬头看了看楚国天边那一轮朦胧的圆月,有些明白黄歇的意思。其实四公子真如外表看来如此风光,可以把持国政吗?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
我说:“仁途险恶,虽然我是赵王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其实也与你们并无不同。”黄歇说:“无忌虽会一心助你,但魏王慑于秦国威势,却不见得真会发兵,而无忌却必会设法领兵而去,可能自此之后无忌的处境就会有所不同了。”我垂首不语,心知为了赵国的安危,我决不会顾及这样许多事情,而无忌不顾一切来救我,难道不也是为了魏国吗?其实在此乱世,连自保都堪虑,又有谁能顾得了许多呢?
我说:“明天我就回邯郸了,我会在邯郸等待你和无忌的到来,无论如何,我都相信无忌一定会来的。”黄歇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也会来的。”我抬头看见黄歇一双诚恳的眼眸,两年前,泰山上无国别的友情又重新回到了我心头,我与黄歇相视而笑,黄歇忽然说:“若我不是春申君,你会否与我成为朋友?”我笑了,说:“若你不是春申君,无忌不是信陵君,田文不是孟尝君,而我也不是什么平原君,也许我们才会成为真正的好友。”我顿了顿,说:“不过若我们都不是,我们又如何会成为好友呢?”黄歇仰天大笑,他说:“不过现在不也很好吗?”我也仰天长笑,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虽然是著名的平原君也同样不能,原来王侯将相与平民百姓竟是如此的相同。
黄歇忽然说:“那个什么毛遂,真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我笑了笑,说:“我也是这样想。”
赵惠文王十年七月,魏国的信陵君率八万魏军与楚国春申君的军队会合,战于邯郸郊野,大败秦军,白起仓促率军而逃,邯郸之围遂解。
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无忌。
在平原君府巨大的花园中,无忌、黄歇与我再一次相聚。
我从越地延请来的歌姬若有若无地弹奏着越地柔美的乐曲,有两个舞姬身披透明的轻纱翩翩起舞,比情此景我觉得异常熟悉,我不由得想起刚刚被我杀死的越姬。
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感觉赵国夏日的空气中笼罩着一丝沉重哀伤的气氛。
无忌身着一件朴素的布衣,黄歇则身穿楚国传统的暗红衣服,而我则锦衣华袍。我知道在四公子中,我是最俊美雅逸的一个,但不知为何,每次当我面对无忌时,我总会有自惭形秽的感觉,我一直认为只有真正的贵族才在身穿白衣时,也会有雍容的气派。
不知为何,无忌眉宇间竟仿佛隐有重忧,我从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事无法解决。
我说:“无忌,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无忌笑了笑,举起酒杯,我无法看清他杯后的脸,他说:“我杀了晋鄙。”我心里一惊,想到黄歇在楚国说的话,看来黄歇都料对了。
我说:“是魏王不肯发兵?”无忌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说:“他也有自己的理由。”我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知道对无忌来说,他已是背叛了魏国,我看着无忌大而忧伤的双眸忍不住想,若是我会否有这样的勇气。
凉风习习,那艺姬的乐声断断续续,有若呜咽。我抬头看见无忌和黄歇形容竟都有些憔悴,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吧!这几年西秦益发壮大,而东方六国却仍然勾心斗角,互不相让,若是仍如此下去,想来秦国蚕食中原之日也不远了。
我说:“秦国终究是中原最大的忧患。”黄歇笑了笑说:“胜,若是三晋又可联合的话,应该可与秦国一较长短。”我与无忌相视一笑,我淡淡地说:“楚国地大兵众,又与秦有世仇,却一直韬光敛锐,不肯与秦国正面冲突,不知为何啊?”黄胜忍不住笑道:“胜,你仍是寸步不让,连你都如此,东方六国又如何能联合抗秦呢?”我愣了愣,默然无语。
我转头去看无忌,却觉得无忌神思似乎已飘远到物外,在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出了一线奇异的忧伤的意味。我觉得在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神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他永远是镇定自若,甚至是麻木不仁,我曾经想无忌就是为了这个乱世而生,他仿佛永远是铁石心肠,并不曾有过脆弱的、伤神的,不为乱世而存的私情,但现在无忌的神情却有些奇特。
平原君府的花园中阳光异常灿烂,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一种浓重的哀伤气氛横亘在赵国美丽洁净的天空中,这种感觉使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拿起酒杯,却看见无尘神色忧郁地出现在花园中,我看见她凝视着无忌的眼神,我心中一沉,我从未见她用同样的眼神凝视过我。
无尘说:“无忌,刚刚有消息从魏国传来了。”我看见无忌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他拿起酒杯漫不经心地说:“是什么消息?”无尘神情看起来有些怪异,她说:“候嬴死了。”无忌喟然长叹,“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无尘凝视着无忌的眼睛说:“如姬也死了。”
赵孝成王五年的冬天,我度过了二十九岁的生日。
这一年赵国的冬天异常地冷,但却一次雪都没有下,窗外的天空阴沉如水,我坐在书房地火炉前,喝着姬妾温好的酒,看着窗外阴暗的天,猜测必有一场大雪。
被我派去请公子无忌的人回来说公子并不在府中,我听着北风烈烈的声音,说:“这么冷的天,他还有兴致出游?”“公子拜会毛、薛二公去了。”我淡然一笑,不置可否,距邯郸之战已有六年了,六年来无忌一直留在赵国,虽然魏王屡次派人请他回去,但他却一直没有走。我不知他为何不肯回魏国,只感觉自邯郸之战后,无忌似乎有了些改变。
我记得六年前,邯郸之战胜利后,在平原君府美丽的花园中我宴请无忌及黄歇的情形。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黯淡的心情,我想无忌的改变大概完全是因为一个消息,无尘所带来的一个消息。我还记得在无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苍白的脸色,虽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却已感到他的悲哀。他仍然如故喝酒,如故谈笑,我却觉得他已带上了一个面具。
我感觉到北风如刀的寒意,我知道我又比六年前瘦弱许多,现在我的脸色也像无忌一样终日苍白,我并不喜欢这种肤色,它使我联想到了死亡。但我却又无可奈何,过多的酒色笙歌已如白蚁蛀蚀江堤一般腐朽了我的健康,我已不复是六年前的翩翩美少年了。
对于别人来说,二十九岁应该是生命的黄金时期,正该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但对我来说,也许是少年成名的原因,到二十九岁,我觉得我已衰老如老翁。我抚摸着身旁姬妾柔滑的肌肤,觉得生命便如天空一般灰暗。
无尘慢慢地坐在我的对面,从我手中拿走了酒杯。我听见她温婉美丽的声音说:“胜,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你和无忌两个为什么都要喝这么多酒呢?”我看着她依然年轻如二八少女的脸,有一种嫉妒的感觉,为何岁月并不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为何我已如此衰老,她却仍然如此美丽。
我说:“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怎么不去看你的弟弟?”无尘轻轻叹了口气,她说:“胜,我听说你又病了,为何不告诉我?”我淡然一笑,说:“你早就说过我日日通宵达旦地饮酒,必会死在酒色上,现在我确实因为酒色而获病,我怎么敢让你知道?”无尘凝视着我,我便看见她大而哀伤的双眸,无尘说:“胜,你何必总是和我赌气?就算你恨我,就算你恨无忌,你也不必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我忍不住仰天大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异常可笑的事情,我说:“我恨你?你是我美丽温柔体贴的妻子,我怎么会恨你?而无忌是救了整个赵国的大恩人,我更没有理由去恨他。”无尘轻轻叹息,她并不跟我争执,她说:“胜,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真得很苍白。”我斜睨着她,我看见她忧郁的神色,我知道她必是以为我已活不长久,我淡淡地说:“若是我死了,你会留在赵国,还是回魏国去?”无尘轻轻摇头,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温暖,而我的手却寒冷如冰。我看见她眼中的怜悯之色,我听见她说:“胜,你知不知道,你很任性?”我感觉到她手上的温暖,但却无法温暖我的手,我开始变得忿怒,我摆脱了她的手淡淡地说:“你的弟弟兴致真是很好,这么冷的天还和毛、薛两个闲人治游,他这样轻薄的行为真象一个闻名于世的著名公子吗?”无尘说:“我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注意到无尘语气中暗藏的不屑,“毛、薛两人的贤名连我这个妇人都听到过,你却一直不肯折节下交,从来没有亲自拜访过他们,现在无忌与他们交游甚密,你却说出这样的话,你真是闻名于世的四公子之一吗?”我默然不语,我感到心中的寒意如窗外的北风,我拿起桌上的酒杯,杯中的酒已经冷却了,我紧紧地握着,就像握着我已经冷却的心。
我说:“要下雪了。”无尘大而哀伤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现在连我也觉得我活不长久了,隐隐地,我觉得这将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冬季。
这一年的十一月,秦昭王派人请我去秦国,我知道他必是为了我的门客魏齐与范雎宿怨的事情,但我仍决定赴秦。
我在秦国逗留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我因无法适应秦地恶劣的气候,宿疾又一次发作,在秦地荒芜的黄土地上,我的身体越来越坏,我知道,我人生的道路已不长了。
秦昭王要求我交出范雎的宿敌魏齐,他说范雎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他要我不要为了一个魏齐而破坏秦赵的友好关系。
我含笑看着他,想起七年前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的仇恨,我说:“大王待范大夫的心情,我都明了,大王要为范大夫报仇,是要做一个有义之人。但是现在魏齐是我的门客,若我出卖了他,那我岂非成了一个无义之人吗?”秦昭王并不再勉强我,他只是留我在秦国,以上宾之礼待我,却一直不说放我回赵国的事。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无非是想以我为人质来换取魏齐,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堂堂的平原君的命还不如一个魏齐。
我想起在我决定赴秦时,无忌对我说的话,他说:“若秦昭王要用你来交换魏齐的话,我是否应该交出魏齐呢?”我回头看他,我发现无忌的面颊竟和我有些神似之处,在他的脸上我仿佛看见了这半年来一直笼罩在我脸上的死气,我知道我的寿命已不长久了,但无忌呢?他还会活多长?四公子中以我和无忌年纪最幼,难道先死的竟会是我们?我想起六年前黄歇在楚国对我说的话。
我说:“若真的如此,不要交出魏齐。”我看见无尘忧伤的神情,我希望她说:“你不要去秦国。”但她什么也没说。
秦国的咸阳城与中原六国有很多不同之处,人民都穿着可笑而臃肿的灰色衣服,而王宫的大臣身着一色的黑衣。我觉得他们穿得仿佛是丧服,我知道我希望回邯郸去,我不希望死在异地。
一个月后,我已不能起床走动,每天只是不停地咳嗽,看着窗外灰败的天空,我想:不知赵国是否正在下雪。
秦王终于派人将我送回赵国,他大概是认为我要死了,所以觉得留我也没什么用处。
在我的马车进入赵国国境地时,灰暗的天空中飘下了一片雪花,我把手伸出窗外接住那片雪花,问来迎接我的无忌:“这是赵国的第几场雪了?”无忌骑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一片雪花落下,落进他的眼中,无忌闭上眼睛,他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把手伸出马车外,接住另外几片雪花,我看着它们在我的掌心溶化,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酸楚。
我转过头看着无忌在马上的身影,想起春天时,我还和无忌一起在太行山上打猎,时移事迁,还不到一年,我便成了今日的光景。
满天的大雪纷飞中,我被抬进了无尘的房间,我感到如刀的寒意,我第一次发现赵国的冬天竟是如此的冷,我知道我的路马上就到尽头了。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房间,只有无尘一个人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我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和大而哀伤的眼睛,我忽然想:我从未见过无尘流泪,不知她流泪时是什么样子。
我说:“秦王为何会放我?是因为我要死了吗?”无尘垂下头,她说:“我命人杀了魏齐,用他的头换你回来。”我心里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我想笑,却只发出了一串咳嗽,我说“是你的命令,还是无忌的命令?”无尘愣了愣,她说:“这有什么分别吗?”我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必是无忌命人杀了魏齐,我说:“我不是曾经说过不要交出魏齐吗?无忌为何还要这样做?”无尘忧伤地看着我,她说:“我们不能让你客死他乡。”我强忍着心里滑稽的感觉,淡淡地说:“用一个活人换一个将死的人回来,值得吗?”无尘说:“若是为你,无论是谁的命都值得。”我心里一惊,隐隐感到什么,但我却仍忍不住问一句:“若是用无忌来换呢?”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心里一凉,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竟到死都在嫉妒无忌。
无尘沉默不语,她只是用她温暖而纤细的手握紧了我冰冷的手。我觉得胸口一阵冰冷,我想起了一个我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问的问题,我看着无尘的眼睛说:“告诉我,在你的心里,到底我重要一些还是无忌重要一些?”无尘忧伤的眼中一滴泪水慢慢地滚落,落在我冰冷的脸上,我听见我用一种奇异而遥远的声音说:“告诉我,在你的心里,到底是我重要一些,还是无忌重要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