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听到建成在他耳边呢喃。
那时候杀了你就好。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他想问但是没问,只是狠狠的吻他。
一吻之后分离。
相对无言。
帐篷里只有不均匀的喘息。世民深深看他,终究还是离开。
建成忽然低头,看着地上碎掉的牡丹,过了片刻,有侍从进来,他挥手,“把地上这些垃圾扫干净。”
大业十四年,隋帝杨广被缢杀于东都。
同年,洛阳破,李渊立杨侑为帝,改元义宁。
义宁二年,废杨侑自立,改国号为唐,改元武德。
唐武德四年,窦建德兵败,其部将刘黑闼逃匿漳南,攻占河北郡县,半年中恢复窦建德所有故地,武德五年,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年号天造,建都洛州。
李渊欲派兵征伐,金殿问策。
“儿臣推荐天策上将。”说话的人金冠玄衣,衣上有金龙隐行。
被推荐的一方站在朱红盘龙柱下,安静的听着,听着自己唯一的兄长以那样美丽的辞藻夸奖自己的才能,然后,听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决定。
父亲对他说下令,命他以陕东道大行台的身份讨伐刘黑闼。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翻腾反复,有人欢欣鼓舞,有人不甘怨愤,唯独两个主角都是一迳的漠然。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什么都不看。因为没有看的必要。
那夜,世民独自去了东宫,手里一坛自己亲手从桃树下挖出来的沉酿。
他到东宫门口的时候,看到元吉气冲冲的从里面奔出来,看到他,冷哼一声夺路而走,竟然是全然不把他这个二哥看在眼里。
看着元吉走开,世民轻轻一笑。
他倒知道这个弟弟为什么会离开,不就是为了白天那么一个讨伐的机会吗?
他想要的话尽管说,他巴不得把那么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悠悠闲闲进了东宫,十二月的夜晚,冷得有种湿润的味道。
东宫里一向安静无声,今夜也不例外,地上是青石的砖,一地苍白凌乱的树影,一个又一个宫灯连绵点缀在苦寒的夜色,犹如什么的幽魂一般点点。
他径自走到偏殿的书房,没有立刻推门进去,隔着薄薄的窗纸看着里面修长挺拔的身影。
他的大哥似乎正在看书,印在窗子上的身影凝结了一般的一动不动。
世民就那么看着,也和被他看的人一样,不言不动。
良久,屋里的人有了轻微的声音,建成起身,然后世民听到轻轻的门响,下一秒,无声无息,雕花木门在他面前洞开,门内是一张他看了二十余年,清雅俊美的容颜。
建成看着他,过了片刻,忽然弯起唇角,“……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吧。”
世民一笑,“非大哥请,不敢入门啊。”
“那这么说,是兄长的不对了。”建成推着他进屋,反手掩上了门,顺手抄起一旁的裘皮,暖暖包住了他的身体,取过他掌里的酒,放到一旁架上温开。
动作温柔熟悉,有如寻常百姓家兄弟伯仲。
片刻,红泥沸腾,世民被安置在暖阁炉旁,掌中一杯温得刚好的酒。建成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拨拨炉子里的炭团。
“今天还多谢大哥保举。”把玩着掌中银杯,世民看着淡浊的酒液,一双眼纯真温和,口气也是十足的感激。
“二弟天纵英才,为国建功立业也是应该的。”建成的口气也是一派慈和。
兄友弟恭。
世民歪头看他,没说话,只是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液,片刻之后,声音轻软如丝绸,“大哥真的这么想?”
“不这么想你要让我怎么想?”建成为他又斟了一杯。
“大哥要想什么,二弟这么愚笨可完全看不出来呢。”
建成舒适的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叠,修长指头彼此攀附,一张清雅容颜隐在宫灯的影子里,有种奇妙的绵密。
他悠悠开口,“我在想……要不要向父皇说明,干脆立二弟为太子算了?”
银杯堕地,世民惊讶的看着建成,他换了称呼,“太子,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是太子,万乘之躯,不能平白开这种玩笑,臣弟可担当不起。”
建成只是笑着,也不答话,只劝他一杯又一杯的饮下。
世民半醉,建成邀他同住,他却摇了摇头,“大哥,我要回去了。”
“这半夜的,早就宵禁了,坊门都关了,你要怎么回去?”
世民伏在桌子上,从下往上的看着自己的兄长,眼睛如同闪亮的星子一般,“大哥大概是忘了,我也是长春宫的总管哪~”
建成恍然大悟,他拍拍额头,“敲我这记性。”
兄弟二人笑着出门,到了东宫的门口,世民忽然停住脚步,建成从背后看去,只看到那个俊美无双的青年一道笔直的背影。
“大哥。”
“嗯?”
“你说我们现在看的,是不是同一片风景?”
“……不是。“
“……”世民回头,温柔的眼神和淡淡的笑,“为什么不是呢?”
“一样的风景在不同的人眼里看出,都是各自的风景,这样的解释……二弟你满意了吗?”
世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看他,良久之后点头。
“满意。”他点头,离开。
建成看着他走远、不见人影,转身回去,吩咐人叫来了今夜在东宫值宿的魏征,让这个自己颇为倚重的男人进了暖阁,他随意拿炉上残酒倒了两杯,慎重把玉杯放在了魏征面前,然后正座看他。
“先生如何看今日我在金殿上的进言?”
“太子的意思是不是希望天策上将再建功勋,然后封无可封。”
建成没有答话,他只是含笑向魏征举杯,以袖掩面,饮了一杯。
自古以来,有一句话叫做功高震主。
魏征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但是……看起来天策上将圣眷正隆,也许……”
话不用说完,谁都知道个中含义,建成微笑,“如果圣眷正隆,何苦逼他立刻于十二月出兵?十二月洛水未冻,最是难攻,谁都知道,乃是最不利之时啊。”
魏征一凛,低头,不再说话。
建成也不再说话,他把玩掌中玉杯,轻笑。
胜就无可再封,你自己便已入绝路,负就更不必说,世民,你打算怎么做?
世民,你打算怎么死?
把最后一个无比阴惨的字在舌尖滚了两滚,那样的鲜美柔软,建成的笑容更加恬淡,拍手,吩咐侍从唤来身边的昭训,夜宴助兴。
来到长春宫,看着迎接出来的人,世民心情颇好的站在庭院中看一群人忙来忙去,时不时和熟识的内侍调笑两句,他看着天边的月亮,悠悠的想。
大哥,你打算怎么杀世民?
或者是……你希望世民如何死呢?
他似乎觉得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想着想着不禁笑了起来,侍从奇怪的看过来,他只是招手,吩咐他们去拿酒来。
“如此趣事,当浮三大白。”
世民这么说。
胜还是败?
这是一个恒久的问题,世民从来都是爽朗青年,一向干净利落,但是在征讨刘黑闼的当儿,他却选择了胶着。
战况从武德四年的十二月胶着到武德五年的正月,大军围洛州不下,一封奏折轻骑八百里,奏达天闻。
李渊看了,几乎是漫不经心的丢到一旁,慈祥的看着座旁自己的长子,“太子,你看如何?”
建成称职的扮演着一个太子的角色,恰如其分的拧了拧眉毛,低声而言,“二弟一向用兵如神,这次怎么就失利了?”
李渊的眼光波动一下,轻轻一笑,“那按照太子的说法,二郎他是能胜而不胜吗?”
建成没有说话,低着头恭顺的侍立。
李渊却弯了下唇角,“二郎他怕的是什么?怕了什么连胜都不敢?”
整个书房之内静默如死,就连李渊最宠信的裴寂都一双眼睛只敢看着地上的青砖石缝。
李渊也不说话,他很乐于享受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为自己带来的这种强大的威压,他知道,只要一直沉默下去,他就会听到一个来自建成的答案。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建成斟酌着开口,“也许……秦王是怕功高吧。”
“功高震主?”李渊以很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长子,“是震哪个主呢?”这种时候把谁都知道但是谁都不敢说的话挑明,也等于暗里揭了自己因为世民功高而心有猜忌的事实,李渊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缓缓说道。
气氛一下子随着这句话绷紧,建成安静的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然后缓缓下跪。上压着金冠的头颅磕在了青石的地面之上,“一切都是儿臣无能,儿臣愿以太子之位让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