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家二少爷,臭名昭著的逆子,在父亲的葬礼上,罔顾伦理纲常,拐跑了五姨娘。
宋小满被二少爷拉着,很懊恼:“你几时发现的?”
二少爷笑意漾开:“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若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出,岂不有愧摘花圣手之名。”
初相见时,宋小满将二少爷送到门口,二少爷看出蹊跷,佯作调戏,一试即知。宋小满的脸孔再秀美,四肢再纤长,身段也不及女儿婀娜,亦不似女儿情态。他甚至……青涩。二少爷在脂粉堆里混,见多识广,宋小满焉能瞒过他?
二少爷离家两年,只在母亲祭日时回来,闭门为她做场祭事,不料正碰上来历不明的宋小满,他以为宋小满是柏夫人的人,想搞清楚他们的目的,遂在府上多住了几日。
二少爷探望柏老爷的时候,柏老爷盯着他钟爱一生却痛恨一生的儿子,一脸的专横:“若你能搞垮大房,我就修书一封,把你母亲编进族谱。”
二少爷怒极,和柏老爷不欢而散,被不知就里的宋小满劝慰。二少爷抢白了宋小满,但隐约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因为一个心性赤诚的人很难被柏夫人差遣。
宋小满愣了:“我听六少爷说,你娘亲对不住你父亲,你父亲对她不满,但他怎么对大房也有意见?”
有一次,六少爷为了多吃两包芒果干,把见不得光的家事抖落给宋小满知晓。他娘亲四姨娘说,二少爷继承了生母三姨娘的聪慧,三岁即会背诵《逍遥游》,柏老爷重金请来先生教导他。二少爷五岁时,三姨娘收拾了金银细软,抱上熟睡的他,和先生私奔,在二少爷的哭声中,他们东窗事发。
教书先生向柏老爷求饶,柏老爷扔掉防家贼用的铁杵,冷淡地问三姨娘:“你还走吗?”
为保全情人和儿子的命,三姨娘留在了柏府。没人知道教书先生去了何地,柏老爷当年就纳了四姨娘,即六少爷的母亲,此后再不去三姨娘和二少爷的厢房。三姨娘独力把二少爷拉扯大,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十年,临终前说:“将来能帮娘去看看他吗?”
二少爷发出孤狼般的痛嚎声,四姨娘远远望着,跟年幼的六少爷说:“别惹你二哥。”
二少爷合上母亲的泪眼,痛心地领悟到,五岁时他那不合时宜的哭声,葬送了母亲的幸福。他恨自己,已无法弥补;他想靠近父亲,已无法修补。他安葬了母亲,远离家门,流连花丛,逐渐不被柏府提及。
柏府的秘辛让宋小满久久无言,他想过的,凡事皆事出有因,柏老爷晚景凄凉,得不到妻妾子女的真心,必定是狠狠撕裂过他们的心。二少爷讥诮地笑:“大房伤了我父亲的心,我父亲逼疯了大房。”
柏老爷年轻时是穷小子,庙会上对吴乡绅家的大小姐一见倾心,发狠挣钱,吃尽了苦头,坐拥三间铺面。他托媒人向吴小姐提亲时,却听闻吴家正在为大小姐和陈员外的儿子筹备婚宴。
柏老爷正心灰意冷,媒人告知喜讯,吴小姐感念“柏郎情深意重”,力排众议,悔了和陈家的婚约,毅然嫁他为妻。
柏老爷对吴小姐百依百顺,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夫唱妇随,堪称佳话。两年后,柏老爷携妻儿回吴家拜年,酒桌上多喝了几杯,被扶去歇息,半醉半醒时,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吴小姐当年嫌他三间铺面也洗不脱一身穷酸气,但老爷看准他脑子活,将来能成大器。
“小姐别别扭扭地嫁姑爷,风风光光地回娘家,我看啊,功劳一大半要记在老爷头上,看人准,不服不行!”
过完年,柏老爷娶进第二房,吴家小姐和他闹,他指着门说:“两条路:要么你带儿子改嫁,要么你继续当柏夫人,吃喝不愁。”
吴小姐无奈,眼睁睁看着柏老爷先后纳了两房妾,子女生了好几个。吴小姐用父亲的话来安慰自己,不要紧,再怎样,我是柏夫人,儿子是大少爷,将来是要当家的,但随着二少爷一天天长大,形势不妙了。
二少爷甚得柏老爷欢心,远胜于对长子的喜爱。柏夫人慌了神,她父亲已过世了,兄长想了个主意。
宋小满问:“教书先生是他们的人吧?他引诱三姨娘带着儿子离开柏家……是这样吗?”
二少爷点头,他的母亲血肉之躯,抵挡不了别有用心的勾引,上了钩。一切皆在柏夫人的控制中,惟一不受控制的是,私奔当夜,二少爷放声啼哭,惊动了柏府上下。
三姨娘和二少爷没走成,但柏夫人依然达到了目的。三姨娘的不贞使柏老爷震怒,二少爷被迁怒,母子俩被发配到偏房,备受冷落。
二少爷十五岁时,母亲三姨娘过世。他为母亲烧纸钱时,惊遇教书先生也来上坟,一别十年,教书先生内疚地将前尘往事细说分明。
柏老爷的阴狠和他的刻薄寡恩同样出名,教书先生自问没把握顺利带着妇孺逃之夭夭,于是在最关键的当口,他怯了,偷偷掐醒了熟睡的二少爷,葬送了三姨娘对未来的希冀。
“我骗了她,没脸再说情情爱爱,但我这一生,惟有她待我真心。”按大夏朝的习俗,人死之后,灵牌要进入宗祠,被后代奉香上供,否则将沦为游魂,入不了轮回,教书先生说,“我愿以发妻之礼,带她入我故土。”
二少爷答应了。当柏老爷以三姨娘孤魂在外威胁他,二少爷倨傲走人:“爹爹,您大可算计您的儿女,但我不想算计我的兄弟。”
二少爷不想算计兄弟,亦不觊觎家产,他从给人打零工做起,用了两年时间,在薄刀山南麓拥有了几亩地的玫瑰园,沅京勾栏不少姑娘都在用他提供的胭脂水粉和花茶。
二少爷带宋小满去看被深雪覆盖的花田,笑问:“五娘,要不要帮我?”
宋小满横眼扫来:“我已被你掳来,想当五娘也当不成了。”
“我以为守灵的时候你就跑了,哪知还跟上了山,害得我牺牲名节,冒死救你。”
宋小满挑起眉端:“你有名节可言?”
二少爷问:“比你何如?”
宋小满笑:“你劫走我,是存心的,你就是想让他们丢脸,当我不知道?”
二少爷居然面有惭色:“这事的确是我理亏,一辈子都管你吃饭,怎么样?”
宋小满斜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二少爷嬉皮笑脸说,“我死得早,你就得自力更生了。我做人就是这么诚恳,不拿花言巧语哄你。”
宋小满笑了起来:“一开始我可没料到,你竟然是好人。”
二少爷要管一辈子饭了,煞是惆怅:“一开始我也没料到。”
葬礼上一场闹剧,二少爷顺理成章跟那个家庭再无瓜葛。流言也随之飞遍了茶馆酒肆,都传闻柏氏一门两代三个男人,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反目。有戏班子打算以此为蓝本,排一出《出阁记》,是祸水女子出阁,更是人伦道德出格。
按普遍看法,柏老爷是被气死的。柏家人没能保住苦心营造的好家风,更没拿到柏老爷的那几处家产。柏老爷恨他们每一个人,情愿死后将家产落入不相干的人之手,也要让他们希望落空。
宋小满明白,二少爷也恨他们,为此不惜拿他做戏,增强可疑程度,让他们一想到二少爷凭借那几处家产富贵逍遥,就会心生挫败,不得安生。
夜阑人静,二少爷手枕在脑后,良久才冒出一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敬重过父亲。”
雨水落在青瓦上,一声,又是一声。宋小满说:“我信。”
那时候,午后阳光如黄金般迷人,柏老爷喝着好茶,注视着他心爱的二儿子背诵《桃花源记》。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墨香和三姨娘的发香,亭台外,落英缤纷。
多年后,人们所熟知的柏家次子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孽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二少爷在薄刀山脚建了一栋木屋,宋小满把路远航接来,三人在一起住了三年四个月。
二少爷帮宋小满弄了几副败嗓子的药,戏子们背地里会拿它害同门,很灵验,宋小满分三次服了,从此一开口,低沉沙哑,像老谋深算的奸臣在说话,这和他少年人的容貌不符,因此寡言少语,却分外让人信赖。
二少爷奔走街头巷尾,经营花草买卖,宋小满则在花田劳作,把路远航抱到腿上,一碗白粥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入夜,宋小满和二少爷总是一人抱一坛酒,跃上矮矮的屋顶,微风送来花香,二少爷喝得极快,一坛见底,去抢宋小满的喝,宋小满松开手,酒坛坠地,又响又香,二少爷说:“孩子在睡觉,别吵他。”
二少爷让路远航也管他叫爹爹,宋小满很反对:“你以后是要成家的,可不比我。”
“以后?”二少爷笑笑看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柏老爷下葬后,柏家人上天入地寻找二少爷和宋小满,问到张二婶头上,张二婶倒打一耙:“你们把我表妹撵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怎么给她父母交待?他们年纪大了,你们管养老吗?”
宋小满初进柏家门,柏夫人被他气病了都没敢明着整他,亦是顾忌他的泼妇表姐会闹得家宅不宁。张二婶这一闹,柏家于是相信宋小满是跟二少爷走了,把沅京的勾栏翻了个遍,堵住了二少爷。二少爷撂下话:“她水性杨花,我看得住她?”
柏家人问不出那几处去向成谜的家产,都很失落。柏夫人日思夜想,苦捱了大半年,郁郁而终。宋小满说:“典型的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她本可以过得很好的,心太窄了。”
二少爷问:“她坑了我娘亲,我坑了她,太不择手段了是吧?”
宋小满摇摇头:“若我有办法手刃路恒昀,绝不放过。”
便都想起了丁老将军,若非那可耻的叛徒,他怎会功败垂成?恨,真恨。二少爷无以为对,宋小满猛喝了几口酒:“今天在集市和你大哥迎头碰到了,他没认出我,看了两眼,走过去了。”
二少爷久久怅然,忽道:“也许认出来了,但相认又能怎样?”
宋小满单手抚着下巴,些微出神:“每次见了,他看我的神情总显得很痛苦,我一直没搞明白他想说什么。”
二少爷闻声,眉间含着忧色,凝神瞧宋小满,却不言不语。宋小满被他瞧得一凛,敲他的胸膛:“喂!”
二少爷忽倦极一笑:“五娘……”
这声“五娘”十足是大少爷的口吻,宋小满扑哧笑了,二少爷霎了霎眼,问:“他是不是这样看你?”
“对。”
“那就是了,他也这么看我。他想不出怎么对付你我,肯定会忧心忡忡,十分烦恼。看在你眼里了,就当成痛苦了。话说回来,力敌很悬,智取不易,他当然痛苦。”
宋小满不信:“瞎说!我不相信那样高洁的画作,出自一个小人之手。”
二少爷大笑:“你是说,松鹤图吗?”
宋小满呼地喝道:“乱笑什么?”
“是不是还搭配着松树?”二少爷端详着宋小满,笑眉一展,“鹤好卖钱,松鹤延年嘛。你问问柏夫人,她儿子八岁至今画的松鹤图上哪儿去了?平时的消遣,也要全部换成钱,这可是吴家小姐柏夫人的家训。再加上我大哥自幼就被当成柏家的少主人培养,早不知不觉活成商人了。”
大少爷对柏老爷晨昏定省,是出于真心,或是想用温情打动父亲,从而套出那无迹可寻的家产,已无从得知。二少爷幸灾乐祸:“我无法确定大哥是在拉拢你,还是情不自禁,但他已和钱小姐完婚了,再情非得已,苦衷一箩筐,你也没想头了。就算你肯从五娘变成他的二姨太,他说不定还惊讶你是男人。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海纳百川,他循规蹈矩惯了,不会为你离经叛道。”
宋小满紧抿着唇,不吭声。他还记着,守灵的夜晚,天光最阴晦时分,大少爷在众人的眼皮下,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然而,温情时刻,一去不返,他们终成陌路。
片刻静默后,二少爷叹:“我对我大哥是不是挖苦得太过分了?我大概是不希望你喜欢他……因为他不会为你改变,我对你挺善良吧?”
宋小满正色,屈起一指,在二少爷眉心点了一点:“叶海冲这里有颗小痣,你大哥也有。我明知他不是叶海冲,但总忍不住看他。”
二少爷郑重其事地点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嘛,同为浪子,我很懂你。”
宋小满笑着:“他们年岁相仿,我总想,叶海冲和你大哥一般高了吧,但一定没你大哥文气吧……”
叶海冲还像小时候那样虎头虎脑,遇事就瞪圆眼睛吗?宋小满不胜唏嘘,二少爷下意识地用指腹划过眉毛纹路,停在被宋小满点过的地方:“我会留意。”
长沟流月,岁月无声,宋小满依旧没找着叶海冲,但日子照常过。二少爷的生意做大了些,宋小满也帮着送送货,一来二去的,宗人府丞家的四小姐看上他了,羞答答作诗相赠,宋小满歉意奉还:“小可自亡妻去世,心如死灰,愧对小姐错爱。”
千金不信,宋小满抱出路远航,千金泪流满面,坚称不介意当续弦,路远航说:“姨姨没我爹好看,字也没我娘写得好。”
路远航的生母岑贵妃写一笔秀丽小楷,宋小满在禁宫时,就照着她抄写的诗歌临摹,学得有六七分相似,颇能唬人。路远航随他姓了宋,宋小满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特地说:“航儿记好了,你娘亲是这么写字的。”
千金以为这话是宋小满教的,痛哭离去。宋小满罚路远航在丁老将军的灵位前反省,路远航苦着脸,勾住二少爷的脖子讨饶,二少爷说:“要像丁老将军那样,懂得尊重女人。”
丁老将军在老家听闻路恒昀篡了位,怒发冲冠,他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膝下无人,遂问老妻:“我去得,去不得?”
老妻反问:“不去,你忍得,忍不得?”
丁老将军心中早有主张,他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但不忍连累老妻,见老妻也和自己一样,作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杂念就都抛开了,老妻说:“活到六十三,还是六十五,有区别吗?去吧,地下见。”
不贪生,不怕死。丁老将军舍生取义,老妻以一把短刀殉了节。路远航说:“老将军没想过能活着回去,但没有那个叛徒就好了,他弑君功成,更会是英雄吧?”
宋小满说:“不对,不以成败论英雄。”
路远航似懂非懂,宋小满隐瞒了他的身世。他手无寸铁,举目无亲,路远航想为父皇母妃复仇,实属无稽之谈,不如让他永不知情。世道再乱,也容得了一对平平凡凡的父子。
宋小满把逃出禁宫那天视为他和路远航共同的生辰,每年都慎重对待,下馆子,放孔明灯,为路远航囤十石粮食,来年有饥荒也不用怕。饥荒没来,就送去寺院作布施用,年年如此。
路远航五岁的生辰,宋小满驮他去赶集,路远航在零食铺子拆了一包芒果干,往宋小满嘴里一塞,宋小满所有的回忆便一齐涌来:柏老爷死去的第一夜,风雪扑头盖脸,迷住他的视线,大少爷为他拂开乱发,旧梦霎时逆回,像走在相依为命的逃荒路上,宋小满脱口而出:“害虫……”
大少爷靠门站着,迎视宋小满的目光,宋小蛮陡然回神,讪讪笑:“……芒果干很好吃。”
大少爷长身玉立,鹤般风度,淡静一笑:“我也喜欢。”
分别后,宋小满只见过大少爷一次,隔着飞扬的雨雾,大少爷向他看来,他的脸宁静忧伤。宋小满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喊他,他已走进滔滔人海,撑一把黑伞,背影挺秀。
桂树如盖,过路女子鬓边的小花散发着清香,宋小满拉过路远航的手:“走吧,你义父在等我们呢。”
树荫下,有个短衣夹袄的男人等没什么人了,快步朝这边走来。夜风里,宋小满抬眼看他,他低唤:“小蛮。”
小蛮,再过三十年,叶海冲都叫他小蛮。
小时候,叶海冲拿树枝在沙地上划下“蛮”字:“亦虫,合为蛮,也是虫!” 宋小满没好气,“千年一条虫,御风化为龙,你我可不同!”
路远航对高大黝黑的陌生男人很好奇,因为他从未见过养父绞着手指呆若木鸡,元神像去到千里万里。
叶海冲单手一捞,把路远航扛上了肩膀,大步流星走开去,路远航下不来,急得哇哇叫,宋小满跟上他们,低哑唤道:“哎,害虫!”
叶海冲稳稳当当地托着路远航,掉头看宋小满,咧嘴笑开花,明显松了口气:“我真怕你认不得我。”
沅京最好的酒楼里,叶海冲和宋小满争先恐后颠三倒四地把这十几年说给对方听。叶海冲上了嵩山,跟人学了武功,如今给大户人家当护院,他始终在找宋小蛮,还一趟趟往家乡跑,但宋小蛮从未出现过。
宋小满诉说了别后遭遇,他隐姓埋名,在柏家叫叶小曼,现在叫叶小满,路远航倒随了他本姓宋。
近两年来,路恒昀似乎放弃了对路远航的搜捕,父子俩外出不用再草木皆兵。宋小满找回了叶海冲,就只剩一桩心病了——路恒昀还活着。
世人皆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事隔三年,路恒昀竟然还狞笑着活着?为什么有人无耻到卖主求荣,害得丁老将军壮志难酬?为什么他身无长物,不能当个刺客,痛饮仇人血?
宋小满拽住叶海冲的衣袖哭哭笑笑,倒头醉过去,二少爷叹气:“他和航儿的睡眠都很差,总在梦里拳打脚踢,醒时惊悸难安。三年了,还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