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这就赶来抢夺传国玉玺了。
宫人们惊慌失措,跪了一院子,皇后把宋小满喊进里屋:“你把玉玺和航儿带走。”
皇后喂了半颗安神丸,两岁半的小皇子路远航睡得正熟,他的生母岑贵妃搂着他垂泪不止。皇后有一瞬黯然,她的儿子路顺祺是太子,已被囚禁,她是救不了他了。
密道就在荷花池下,皇后刚搬进北宸宫那年,就密令匠人挖建,奈何势比人强。宋小满哭着求皇后一起走,他水性好,拼死也会护她周全。皇后笑笑:“你见过流落民间的皇后吗?身在禁宫,要有横死的自觉。更何况——”
明诚皇帝已经遇刺身亡了,皇后透过窗棂看院落外的宫人:“我逃了,所有跟我有关的人都不得善终。”
宋小满抱着路远航,倔强地不肯走,皇后笑着拍拍他的头,突然眉一皱:宋小满的穿戴会被人轻易看出他是宦官,可他没出过宫,一件常服都没有,仓促间,皇后翻出她惟一一身不那么华丽的衣裳——前年在太后冥寿上穿过的孝服,亲手为宋小满穿好。
换上女装的宋小满像神话里的金童子,雪白纤幼,雌雄莫辨,皇后飞快打了一只小包袱塞进他怀里,掀开青石板,把宋小满和路远航推入水中:“我知道你一直想走出这里,去吧。”
水声入耳,宋小满将婴孩抱得再稳当些,竭力推开水流,向前划去。包袱里有首饰、良药和……传国玉玺,皇后的语气轻描淡写,只说自己既然是皇帝心腹相托之人,皇帝不想给出的,她就不能被人轻易拿到。皇后让宋小满带路远航走,也出于同一目的:“我舍己为人?算了吧。我和岑贵妃又不熟。皇叔当皇帝没悬念了,但我偏要叫他如鲠在喉。”
玉玺在皇后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丢弃之物。她说:“宋小满,能保住就保住,一旦成了你的麻烦,就不要强留,明白吗?”
宋小满钻出密道时,浑身都湿透。他摘下斗笠,把襁褓中的路远航遮一遮,然后从包袱里捡了一支简洁的蝴蝶钗衔在口中,剩下的统统埋在树下,用力夯实。皇后的珠宝首饰太贵重,他随身携带多有不便,必须暂时埋存。
不远处轰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北宸宫火光冲天。宋小满眼含热泪跪倒在地,拜了三拜,随后,他将湿润的发丝捋顺,结成两根发辫,插上发钗,起身整了整衣领的花边,怀抱婴儿消失在夜色中。
这美少年已决意以女子的身份在世间存活。
明诚九年秋,逼宫之夜,皇叔路恒昀和皇后有过密谈,内容不为人知,但在外等候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惊天的一声异响。羽林卫疾速闯入,路恒昀捂住流血的手腕,铁青着脸怒视皇后,皇后温言道:“皇叔,请回吧。”
路恒昀愿意解除对太子的监..禁,放他们母子团聚,并承诺双方相安无事,他确信表达了足够的诚意,皇后却说:“你夺位,是不想仰人鼻息,我和祺儿也不想。”
路恒昀咬着牙问:“你情愿赌上你和顺祺的命,也要和我赌气么?他才十五岁!你忍心吗?”
皇后笑而不答,吹了一声唿哨,火苗登时从屋顶各个角落阴狠窜起。宫人混乱的惊叫中,皇后轻松引爆了脚底踩住的机关,路恒昀被护卫保护着,仓促逃至门外。巨响过后,皇后的身躯飞起来,溅落四散,被惊惧的人群踩踏——她料到了,她不在乎。
她不想仰人鼻息,她不苟活。新君路恒昀撤到外围,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右手已由御医包扎了,仍不断有血渗出。他是如此恐慌于传国玉玺被炸得粉碎,不会的,她不会的,她一定命人带走了它,等到某个盛大的时刻再公示于众,甩他一记凶残的耳光。
皇后甚至来得及逃,但她不。火炮声密集,并且耐心,路恒昀由近卫军搀扶着奔回东宫,半路上,宫人来报,太子路顺祺已服毒身亡。
太子被搜身,被绑缚,被人寸步不离地紧盯,竟也能和他的母亲一样,从容赴死?烈火四起,新皇帝路恒昀体会到羞耻的挫败,弯下腰去。
“记住,以后改头换面。”这是皇后对宋小满说的最后一句话。即使是诀别,她也没说感谢的话,这让宋小满很感激。自始至终,皇后都待他亲和,不当他是外人。
一个嗓音柔婉、举止细腻的少年,在禁宫之外的场合会显得怪异,皇后的叮咛,是为保护宋小满。从此他是年轻的小寡妇叶小曼,身世来历信手拈来,回忆到动情处眼圈发红,张二婶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宋小满在张二柱家的柴垛睡了一晚,天亮时,路远航的哭声吵醒了这户农人。张二婶一边听宋小满哭诉苦命遭遇,一边给路远航熬米浆,张二柱瞅瞅路远航,又瞅瞅宋小满,呵呵笑:“这孩子生得俊,一看就随你。儿子像娘,金砖砌墙,富贵命啊!”
张二婶没好气,揪她男人的耳朵:“你也像你娘,大富大贵了吗?”
张二柱夫妇人已中年,女儿大前年嫁了个小生意人,跟男人北上打货了,这两年都没回;儿子是游方郎中,下个月底也该往回走了,他沿路换些野味,到家就能过个像样的年了。
寡妇叶小曼羡慕张家过得有盼头,触景生情,叹息连连,她被大房打怕了,逃得慌不择路,连发钗都只剩了半截,但好歹是金货,等风声过了,二婶再拿去变卖,权当她和孩子的一点谢意。
“嗐,小孩子吃的能算口粮嘛,不就多添你一双筷子嘛。”张二婶咬了咬半截钗,揣进围裙兜,搂着宋小满的肩,“妹子,瞧你这小身板,奶水不多吧?”
宋小满一呆:“啊?……嗯。”
“啧啧,月子没坐好吧?你这年纪该是头胎吧,谅你也不懂。”张二婶麻利地剁猪草,瞥了张二柱一眼,“唉,也难怪,做小难免命不好,作孽哦!”
寡妇叶小曼低眉耷眼,搂着儿子路远航坐着:她本是卢员外的小妾,进门后很受宠,被大房嫉恨。卢员外一死,大房欲将她转手卖入勾栏,她不堪受辱,趁葬礼之日,怀抱幼子逃离家门,若不是好心人张二柱夫妇收留,她已无路可走,过几天她就出去给人当帮工,再落魄也要养活孩子。
张二婶把男人赶到外屋,唤过宋小满和自己同睡,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宋小满把零零星星的传闻拼凑起来,跟预料的差不多:明诚帝突发恶疾驾崩,遗诏传位于皇叔路恒昀,皇后当即殉节,众妃嫔为明诚帝殉葬,太子路顺祺自请为父母守陵三年,为国祈福。
守陵?呵呵,明面上的说法而已,路恒昀绝无可能让太子活下去。宋小满轻轻抓过路远航的小手,心很静,路远航和玉玺都被处理掉,才会让他更安全,可他做不到。小皇子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喊他公公公公,他就心软得入口即化。
“哦,我病了很久,他跟奶娘亲,见我只喊姑姑。”宋小满遗憾状,“教了好多遍,到现在还改不了口。”
张二婶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眯眯:“喊姑姑就对了,你再嫁也方便。单看你这细模细样,谁不当你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啊?”
宋小满只当张二婶说笑,转天她竟领了王媒婆进屋,张口就道喜。一问,张二婶赶集碰到了王媒婆,说起远房表妹生得美,性子也好,想为她找户好人家。王媒婆问了宋小满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哟,配给柏家老爷正合适!
柏老爷四十有一,喘证缠身,眼见一日不如一日,柏家人急待为他娶一房小妾冲冲喜,重振雄威,一举再活二十年。宋小满拉下了脸,张二婶苦口婆心,劝了半宿,他闷声应了:“好吧,确实也算条活路。”
王媒婆里外一撮合,柏家的管家来看了人,很满意,彩礼直接交到张表姐手上。张二婶有点心虚,跟宋小满商量,这彩礼是按黄花大姑娘的标准给的,她帮宋小满做点手脚,糊弄糊弄柏老爷,反正他病歪歪的,老眼昏花估计也瞧不出破绽。
张二婶说:“妹子,你拖个孩子不好嫁,航儿我和你哥先帮你养着,你在柏家站稳脚跟,手头有了钱,等老爷归了天,我们再把航儿过继给你,就说是养子。”
宋小满明白张二婶的想法,无论是冲着钱财,还是要打消自家男人时不时偷看的那点小心思,她都必须把这个长了一双水汪汪桃花眼的女人弄走。
宋小满自己也不敢久留,这些天,新皇帝路恒昀派出密探,满天下搜寻路远航和传国玉玺,光是这座村落就来了三趟。虽然公公婆婆、儿媳孙子的四口之家看上去也合情合理,但只要哪个村人随口多句嘴……
是该换地方了,前提是要搞到一笔钱。皇后所赠的首饰一脱手,就可能被人查出,连样式最简单的蝴蝶钗,也是砸断钗头才送给张二婶的,不让人看出来历。但留在外人手上,总归不踏实,宋小满说:“表姐的好意我懂,但万一柏老爷识破了,把我往死里打不说,还会连累你和大哥……”
张二婶不以为然:“你哭一哭,哄一哄,病人舍得扒了你的皮?”凑近些,低道:“他一病好几年,早没女人近身了,你把他伺候舒服了,别说命保住了,敲点首饰戴戴,还不就是他发句话?”
宋小满顺着话,把半截发钗要了回来,它分量足,打成一支修长的花钗不成问题,算张二婶送的嫁妆。宋小满攀高枝了,指不定能沾光,再加上有路远航在手,张二婶还得很爽快。
传国玉玺象征着受命于天的皇权,被藏在一户农人的鸡窝底下,臭不可闻。宋小满抱着路远航,在渐渐涌起的晚风里,笑了笑。
六岁时,宋小满家乡遭遇旱灾,逃荒途中,父母饿毙;七岁时,他被两个芝麻烧饼骗走,几经转手,被卖进禁宫,受了那屈辱一刀;十六岁时,他从普通内侍升为八品太监;十七岁时,他拐了先帝遗孤,怀揣传国玉玺;同年初冬,他披大红嫁衣,扮成女子和重病的阔佬圆房。
命运荒谬,常常不值得一说。
宋小满对着镜子把眉毛拔得再细些,暗暗再把对策顺一遍,柏老爷人都快死了,色心却不死,那可别怪他不客气了,趁圆房时一拳击晕他,掳了财物逃回张二柱家,连夜带路远航远走高飞。
蘸了唇脂,细致地抹,镜中一张陌生的女人脸。宋小满换好嫁衣,听张二婶哄睡着路远航,跟张二柱感叹:“我先前老想,长得漂亮就会嫁得好点,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命不由人。”
吹吹打打上了柏家的花轿,下轿时,宋小满咽下一粒药丸。皇后赠予的大内良药他都认得,也懂点药理,知道含有葛根和枳椇子能解酒。童年时,宋小满的父亲带他出席邻人的婚宴,新郎官被灌得闹出笑话,他还记忆犹新。
久远的回忆里,叶海冲剥开糖果喂他吃,嘴巴贴在他耳根说,等我到了十八岁,就跟你成亲。附近的大人们都听见了,哄堂大笑:“哎,宋家小子要是女娃,怕会抓进宫里当妃子!”
“哎哟喂,皇天在上,是选!选!”
“是是,选进宫里当个贵妃娘娘,我们一村老小都沾光!”村人摸摸叶海冲的头,“害虫,到时候你就当不成新郎官喽!”
叶海冲人小志气大,拳头朝桌上一砸,恶声恶气:“那我就上山当土匪!反了狗皇帝!”
童言无忌,别来无恙?饥馑荒年让他们失散,若叶海冲还活着,也早懂了,男人和男人是不能成婚的。宋小满在拜堂时分了心,多少年了,耳根处濡湿的感觉仿佛还在,宋家小子却终究和男人成了亲。命这回事啊,你不认它,它也会认你。
红盖头太厚,挡住视线,宋小满一走神,险些跌倒。柏家大少爷在身边扶住他,他低声道了谢。柏老爷一步三喘,下床都困难,婚姻大事,但凭儿女做主,柏家大少爷遂全盘代劳,牵着宋小满的手,替父亲拜了堂。
柏家看重老爷,家宴办得风光,光是二十年桂花陈就备了半间厢房,交杯酒送来了新房,宋小满一杯下肚,脚步很踉跄,头很晕。
趁大少爷为柏老爷喂药茶,宋小满掀开盖头偷偷看他,很清俊的背影,像读书人。他寻思,若失了手,对方会不会用严厉的家法惩治他。但他连皇法都不屑,早不怕死了,死了倒也干净,路远航的出身将是永久的秘密,张二婶是真心疼爱路远航,小皇子会安全地活下去,而传国玉玺被发现,恐怕就得有大机缘了。
宋小满想通了,心也定了,金妈给他倒了茶,很和气:“五奶奶,喝杯茶醒醒酒,老爷估摸着就快醒了,您服侍他用了药,好好歇歇。”
长烛高照,透过大红盖头看人间,人间朦胧,花月春风。宋小满观察着这间房,随手端起茶一饮而尽。柏老爷缓缓睁眼,用尽全身之力,将宋小满带进怀里,手抖抖索索,抚上他的胸膛。
宋小满倏然躲开。
红烛蚀魂,一室隐约的淫语浪声传来。
病人沉重浑浊的喘息声,床榻咿呀的晃动声……窗边偷听的人用眼神交流着,散去了。
柏老爷额上的汗大颗大颗滚落,把宋小满搂得紧,热气喘到他耳朵里,虚弱而急切的语声:“他们在茶水里给我们下了药,我说,你听,照办。”
宋小满惊得连后背都沁出绵密的汗,柏老爷贴紧他,小声指点,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背后,墙洞里藏了几锭金子。后门守夜的老张头最爱喝两口,这顿喜酒少不了他的,肯定已醉倒在地,钥匙就扎在茶叶罐子里,开了门就逃,别回头。
柏老爷瘦弱的身体烫得惊人,语音未落,呼吸声已紊乱得厉害,低吟声自牙缝间逸出,头一歪,陷入悄无声息。
月光如细蛇,从窗棂钻入。宋小满有片刻的怔忪,试着站起身,发觉双腿已酸软无力,寸步难行。他想了想,拂去脸颊汗成一咎咎的湿发,把脸贴上冷硬的玉枕,沉沉合上眼帘。
冷让人清醒。恶意,这昭然若揭的恶意。他们号称冲喜,却是在逼柏老爷一命呜呼,再将过失都推给新妇,说她需索无度,说她狐媚惑人,生生吸干了垂死病人的元气。
禁宫多凶险,民间亦是同等狡诈。所幸柏老爷宁可咬破舌头,迫使自己疼晕过去,也不欺辱他,还主动指点他拿些钱财逃出生天,朴素的言语断断续续,说得艰难:“要不……是……无路……可、可走了,哪、哪有大……大姑娘、娘家、舍、舍得……得糟……糟、践自己?”
宋小满借了月光看柏老爷,紧锁的眉头,眼角的纹路,令他想起禁宫的王公公。王公公很疼宋小满,在他的教导下,宋小满把月钱都攒着,托王公公在禁宫外买了一栋很小的房子。王公公说有个安身立命的地盘,心里踏实,等将来年纪大了,出了宫领养一两个孩子,权当给自己养老,在禁宫伺候了一辈子人,混到老了,总得被伺候伺候吧。
若能从老家过继一个就更好了,宗祠在,总不至于养出个白眼狼吧。宋小满为柏老爷擦去眼角滴出的泪,吸了吸鼻子。王公公亦是自小进宫,识得主子的眉高眼低,但很难洞察得了世相人心。自己人就不会是白眼狼?这昏睡之人,曾经挣来偌大的家业,待到身体衰败,被妻儿合谋算计家产。
柏老爷病体沉重,但他心里全明白,最折磨人的,就是这份明白吧。宋小满咬住牙,你们都想让柏老爷死吗?我不走了,你们等着瞧。他拔下发钗,狠命划过大腿,挤出几滴血,洒落在床单上。柏家人喜闻乐见吗?
第二天一早,宋小满盘起发髻,将发钗插得妖娆。门被敲响,柏夫人携一家人来给老爷请安,新妇叶小曼扶着老爷笑盈盈,看向众人。
黑压压的人,千山鸟飞绝的沉寂。宋小满的领口开得低,肌肤如雪,他很清楚他们心里在说什么,弹弹指甲,把落在他胸口的眼珠子们弹开,不期然和柏家大少爷的视线相撞。
大少爷的容貌跟宋小满的想象如出一辙,清朗眉目,站在梅树前,风中衣袂飘然。前人的词句蓦然浮上宋小满心头:斜风细雨不须归,他想不出还有哪句能比这七个字更配大少爷。
一树疏朗的梅树还未开花,大少爷不言不语,凝目看宋小满,浓眉拧起,眼中含义难明,说不上是疑虑、诧然,但竟像是……痛苦。
宋小满心一窒,大少爷莫不是看出了他是男儿身?是在发愁如何遮人耳目,将柏家丑闻捂住吗?正当他万念纷沓,大少爷上前作了一辑,笑如春风,打破了对峙般的僵局:“家父沉珂染身,恐怕要劳烦五姨多费心了。”
大少爷像教导太子路顺祺的那几位先生,面孔周正,言行端方,透着被诗文歌赋养出来的文气。宋小满放下心来,也还了一礼:“已是一家人了,大少爷别见外。”说罢一一扫过柏家的夫人姨娘,少爷小姐,嫡出的,庶出的,慢慢的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浅浅笑,“嫁夫从夫,老爷是奴家的天,自然要分担二三,谈不上是费心,分内事。”
听者有心,他摆明了在宣示,好处嘛,是要捞的,十之二三是少不了的。柏夫人气得牙痒,偏生奈何不了,丈夫狠着呢,最少还藏了几处大产业,本打定主意,先吊着他的命,他痛得熬不住就逼他说,看他能犟到几时?没料想,那男人骨头很硬,一天天的竟也扛下来了。
死又死不了,还折磨活人,连下人们都不情愿服侍他,算了,给他纳一房小妾吧,花不了几个钱,就当买个大丫鬟。管家柏平登门看了,回来说张家表妹颇有姿色,但没啥风情,看着挺本分,也不多话——这就更妙了,本分的人好对付,日后打发掉也简单,只盼她能惹得老东西兴头一高,两腿一蹬,也算他的造化。死到临头还享了艳福,到那边可别找我们麻烦,阿弥陀佛。
哪知柏平看走眼了,这贱货能耐大着呢!姓柏的若被她连灌几碗迷魂汤,把小金库都交待了,岂不是便宜了她?哼!休想!
柏夫人和左边的二姨娘默契地交换了眼神,前所未有达成了一致。饭桌上的精彩自不用提,宋小满很乐意挑衅这帮人。六少爷最小,公然问他:你是我家花了五两三钱银子买来的?宋小满笑答:对,英雄不问出处,你爹爹十几岁时兜里就三个铜板,不也发了家?
六少爷的母亲四姨娘气白了脸,宋小满很享用。两天下来,柏家上下十八口人,他只剩大小姐和二少爷没见上。前者远嫁鲁南已四年,后者是柏家耻辱,一个眠花宿柳的浪荡子,长年累月不归家。
大少爷待宋小满客气有礼,对柏老爷更是晨昏定省,风雨不误,只是,宋小满用余光瞟他时,总能发觉大少爷也在注意他,他很不自在。
大少爷在犹豫该不该揭穿新妇是男儿身吗?宋小满连喝几大杯热茶,压下胸腔的燥气。暴露就暴露,自从他把路远航和传国玉玺都从张二柱家弄了回来,已百无禁忌。
那日趁回门时,宋小满在半路上弄坏了马车,打发车夫去修车,独自回了张家。他谎称处子之身被柏老爷识破,差点性命不保,冒死逃来给张家报信,让他们先去亲戚家躲一阵,为不连累恩人,他带路远航从后门走。
张家夫妇被糊弄住,逃了。宋小满从鸡窝底下摸出传国玉玺,背着一兜价值万金的良药,像个寻常的父亲,让路远航骑在他脖子上,去了自己的小院子。
小院子是宋小满还在禁宫的时候,托王公公置下的,很破,但住三四口人不成问题。他雇了两个孤老太太代为照顾路远航,他给她们养老送终,孤寡老太感动得泪水涟涟,口风比谁都紧。
回柏家的路上,宋小满想好了接下来看望路远航的借口:识得药客,给老爷求些奇药,就当尽人事了。五姨娘比大少爷还小两岁,但也顶了长辈的名头,大少爷应得爽快,亲手把银两交给他。
药客生性孤僻,还有着世外高人的怪脾气,喜静,不好客。五姨娘让车夫在门外等,车夫照办。剩下的事儿就好办了,走后院,抄近道,多来几趟,五姨娘要做的事,都在暗中做成了。
刚进冬月就落了雪,比过去几年都冷得早。
宋小满一早就生起了火炉,还在旁边煨了一圈橘子,满屋子都香。
柏老爷刚起,大少爷就来请安了,宋小满递一只橘子给他,自己也拿了一只,吃一瓣,给柏老爷也喂一瓣。这还是叶海冲的父亲老叶教的吃法,老叶是赤脚医生,宋小满小时候身体很差,一变天就生病,但吃上三两日烤橘子,他就不咳嗽了。
宋小满想,叶海冲若还活着,还会帮他剥橘子吧,胖胖的一整只,捧在手心给他。橘皮被叶海冲拿回去晒在窗台,过个小半年,老叶把橘皮制成陈皮,宋家和叶家小的当零食吃,老的泡水喝,能从夏天吃到深秋。
早些年还梦见两家人围在一桌吃野味,这三四年就再没梦到过了,该是去了下一世吧。叶海冲却时时入梦的,宋小满前天又梦了一回,失散时,宋小满六岁,叶海冲九岁,所以在梦中,仍然都是小孩子,常常在逃荒,叶海冲把他摁在石板上坐好:“现在就剩我最大了,我去找吃的!”
刨来刨去的,就几棵干巴巴的野菜,鼻青脸肿地回了,不用问也晓得是跟人抢,受了欺负。宋小满抖抖叶子的泥土就要下肚,被叶海冲抢回去,在衣摆上使劲擦了擦再还给他。喂,你那破衣烂衫不比野菜干净好吗,宋小满想笑,但看到叶海冲的包子脸,一下子哭出声来。叶海冲慌了,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宋小满说:“太涩了,死也吃不下,你吃吧。”叶海冲接过,胡乱往嘴里一塞,三下两下吞进肚,宋小满为他揉脸,揉了又揉,叶海冲不高兴了,“我要去少林!去武当!去嵩山!谁厉害就拜谁为师,学好武功,看谁再敢让我磕头喊他爹!”
还能梦着他,他还活着吧,一转眼,他整二十了,娶亲了吗?做了谁的新郎官?
柏老爷口渴,碰碰宋小满,宋小满为他添了茶,却察觉大少爷好像在看他。他转脸,大少爷笑了笑:“五娘是细致人,比陈妈她们还有样子。”
从五姨到五娘,自己竟像一步步为大少爷所接纳呢。宋小满也笑:“奴家做人凭良心,老爷待奴家好,奴家也要待他好。”
柏老爷病得重,请遍良医也没治好,新婚夜过后,宋小满和他再没多少交流,但结盟这回事呢,境遇相仿更有力。
宋小满来柏家快十天了,对柏老爷服侍得尽心,外加大内奇珍不同凡响,才服下两颗药丸,柏老爷就比往常精神了些许,能从床上坐起来了,柏家的贤妻美妾孝子乖女遂来得颇勤了,柏老爷不动如山,宋小满冷眼旁观。
大家围着柏老爷说了些吉利话,对宋小满也客套两句,各自走了。背地里嘛,鄙夷者有之,窃喜者亦有之,宋小满有数的:那贱货以为自己是功臣吧?让她美去!枯木逢春?回光返照还差不多!
大少爷和宋小满合力把柏老爷扶到躺椅里坐着,略站了一会儿,出去了。柏老爷闭目养神,宋小满帮他捏肩,不经意一望,大少爷走到门边又回转头看他们,神色颇复杂,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克制和……沉郁。但只停了这么一小下,就掉头而去了。
宋小满疑心大少爷有话跟他说,晚饭后,他服侍柏老爷睡下了,特地在庭院里赏起了雪,还沏了一壶茶慢悠悠喝着,但大少爷匆匆而来,听他说柏老爷用了药已入睡,就隔着窗站了站,对他说了句五娘早些休息就告辞了。
大少爷年已十九,未婚妻是柏老爷世交之女,两家已定了日子,明年开春就为他们完婚。下人都说,柏家长子不如老爷威严,在生意上也不太强悍,但他英俊、能干、谦和,还长于丹青,更让人心折。
夜来风凉,腊梅很香,宋小满将杯中茶喝到尽头,大少爷跟他的母亲柏夫人一样,也是居心叵测的人吗?洞房夜下媚药的人是他亲力而为吗?或者,是他授意的?还是知情默认?他和他拜过堂呢,初次望见彼此容颜时,他眼中何以会有痛苦?宋小满对大少爷满怀疑问,暗里探究不已,却一无所获。
柏家书房挂了大少爷的画,宋小满去看过,大少爷似乎偏爱画鹤,丹顶鹤,白鹤,蓑羽鹤……全是高洁而伶仃的仙禽。宋小满画技平平,但在禁宫也见得多了,大少爷的画功不输于翰林书画院的文人雅士们。
雪落得急了,宋小满起身回屋,墙边传来动静,他一边走,一边扭脸看向那边。一道人影在院墙上单手一撑,旋身落地,拍了拍手掌的碎雪,抬眼望见宋小满,淡淡道:“哦,是你。”
宋小满短促一愣,反应过来,柏家二少爷,哦,你是这样的。宋小满略略欠身,算是见过了,回身向房间走去,柏纨绔跟在身后进来,身上酒气扑鼻,步伐却不见乱。
柏老爷已入睡了,二少爷的脚步放得很轻,坐下来俯身看他。宋小满给他奉茶,二少爷接了,却顺势站起,把茶杯搁在桌上,朝宋小满微一点头,走了。
宋小满跟到门边送客,二少爷扬起唇角看他,双目如星。两两相望,宋小满又想起那些闲言碎语:柏家二少爷,好赌,好画舫,沉迷于醇酒妇人,声名狼藉,是家族中最不成材的子弟,但众多良家女儿和勾栏姑娘都为之倾倒。
二少爷和大少爷五官很相似,身形亦清瘦,但他是酒色之徒惯有的瘦法,很有一点懒漫和落寞的样子。宋小满想,腿真长,腰也细,真像个长蜂,成天趴花上,喝喝蜜,唱唱曲,无聊就飞着玩一玩,惹毛了就刺人一剑。
童年时和叶海冲被长蜂追得漫山遍野乱窜,真狼狈啊,宋小满扶着门槛,怅惘地笑了一笑。
二少爷眼廓一睐,蓦地欺身到近前,轻佻地在他胸上揉一把,刚碰到,宋小满立刻躲开了,攥紧了拳头。
二少爷蹙眉,颇意外地看着宋小满,忽地笑了:“果然是六两银子买回的白璧。”他趁了酒意仍想戏弄宋小满,宋小满跳起来,大力踢了他一脚,“是五两三钱。”
这一脚力道很猛,堪称宋小满毕生武学精华,二少爷痛呼一声。宋小满颇自豪,双手抱胸,走到一边,镇定迎向二少爷的眼神。
在禁宫时,宋小满一心想学了功夫保护皇后,跟近卫军头子学了两年,学得将军大人请他喝了几十次酒,最后是王公公看不下去了:“小满啊,别难为人家了,你就……唉,这么说吧,你就、就没生那根根骨啊!”
宋小满五雷轰顶。每次酒罢,将军都拉着他的手唉声叹气:“宋小公公,我真想掏心窝子跟你说话啊,唉……”宋小满拍着将军的手,压低声安慰,“我明白,我明白,禁宫耳目太多了,哪天我和大人约出宫门,寻一间清净的馆子说个痛快!”
将军大人的叹息更沉重了,宋小满目送他踉跄的背影,生出万分同情,武功过人,身居要职,却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禁宫凶险啊!他回了北宸宫,见着皇后,油然对她更亲,跟前跟后嘿嘿傻笑,皇后道:“小满,你总算赢了一回?”
“咳,我好久没去赌钱了!”宋小满说,“奴婢是越发明白,在娘娘的北宸宫,奴婢们口无遮拦,娘娘也不怪罪,是天大的福分!”
皇后笑了,宋小满忘形地想,北宸宫比天庭还美,每天干活少,不累,衣裳好几套,吃得也好,还常被打赏,等再过些年,品阶再升两级,就能出入禁宫了,到时,就把玉器绸缎之类的赏赐换成金银,想方设法查找叶海冲,是死是活,死在何方,活得怎样,都要查清楚。
若叶海冲还活着,那他宋家小子可算找着了人世间的骨血至亲,人生就没遗憾了,十全十美!
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恶人当了道,好人送了命,宋小满没能保护皇后,查访叶海冲也得挪后若干年,更要命的是,眼下在过难关:二少爷直把宋小满逼到墙角,身贴身,脸对脸,酒气喷得呛人:“想也是,只有白璧才这么不识逗。但我劝你一句——”
二少爷朝柏老爷的房间努努嘴:“那就一棵歪脖树,你讨好他,不如跟了我。”
“我是你五姨娘。”话一出口,宋小满就心知这没用。二少爷赶忙表态,以示体贴,“你放心,我不介意,我这人是很开明的。”
宋小满气笑了:“我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