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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二少爷奇道:“那你冲我笑做什么?你勾引我在先,别不认账。”

宋小满哭笑不得,二少爷恍然大悟:“我懂了!哎,你们良家妇女脑袋里都绷了根弦,迈不开最关键那步,没事,我们慢慢来。”

二少爷说着,手在宋小满肩背停一停,附耳轻言:“我下次带点酒来。”

因酒之名,放纵沉沦,醒后装傻充愣,死活不认。二少爷拢一拢黑衣轻裘,转身走入纷纷扬扬的大雪,完了,宋小满心灰意冷地想,此乃劲敌,我在柏府虚张声势,糊弄得了别人,对他好像不行。

宋小满和柏老爷朝夕相处,但各想各的,彼此没话说。柏老爷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有一阵无一阵的睡,醒了就冷眼瞧着柏家陆陆续续来请安的人,众人照例讲讲废话,忙不迭的一一散去。

里子破成这样了,面子顾给谁看?外人?宋小满恨不得大笑三声,柏家人不把他当自己人看,却也不把他当外人看。若说敌人呢,也没见着对他有像样的攻击,他觉得马步摆了半天,可对方还在屋头挑兵器,倒显得自己很滑稽。

柏老爷畏光,房间常年阴黑,宋小满没法看书消磨时间,待柏老爷睡了,他就暗自想些有的没的。若那天豁出去打晕皇后,带她从密道走,以她的睿智,有路远航和传国玉玺在手,东山再起大有希望。她是皇后没错,但宋小满心里是偷偷把她当亲人看待的,亲人大祸临头,又是女人,他宋小满再孱弱,也有能力护着她的啊。

恩宠难回,痛彻心扉,宋小满呆呆地掉眼泪,凭什么,凭什么好人冤死,不得伸张,坏人做了皇帝,作威作福?!

柏老爷的病比意料的沉重,服了宋小满的药,着实旺健了些,但痊愈的可能不大,宋小满想好了,尽心到底,给柏老爷送了终就走,带路远航回家乡,隐姓埋名过一生。叶海冲若活着,早晚会回去探亲吧,不就见着了?

晚饭后,柏家人又来了,宋小满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得知皇宫出了大事,路恒昀在登基大典上遇刺,虽有惊无险,但大快人心。

皇叔路恒昀承国不正,天下皆知,老百姓不敢直言,关起门谁不骂上几句?莫说皇位了,柏老爷藏着掖着的几处产业,都该归长子大少爷的,若二少爷跳出来抢……

抢得到是本事,但骂名是必定的。二少爷的生母三姨娘走得早,他又生就了浪荡性子,十五岁就去外头混,如今柏老爷病入膏肓,他回来了,还命下人把他从前的厢房收拾了,一副长住的架势,敢说不是为了家产?

宋小满把话头绕回新皇帝路恒昀遇刺,六少爷得意洋洋地说开了。话说那皇帝前簇后拥好不威风,斜刺里猛然杀出丁老将军,率领十二条好汉,不,十一条,二话不说拔弓就射。羽林卫也不是吃素的,大喊着保护皇上,跟丁老将军斗上了。

好个丁老将军,临危不惧,嗖嗖嗖连发几箭,若不是他那十二条好汉里,突有一人在关键时刻反水,用身体将他的箭撞飞,新皇帝就做了箭下鬼了。

丁老将军看错一人,功亏一篑,他被羽林卫拿住,和路恒昀对峙。路恒昀很困惑:“将军七年前卸甲归田,不问世事,朕继位后并未为难将军……”

丁老将军白发飘动,直视着路恒昀:“天下多有趋利避害者,老夫可不屑与他们为伍。”眼朝那背叛者一瞪,利索地以掌劲劈断了自己脖子,“告诉他们,老夫陪护国公下棋去了。”

丁老将军口中的护国公是路远航的外祖父岑百川,两人的友情绵延数十年,堪称佳话。路恒昀夺位后,岑家交不出路远航,岑百川被逼得以死明志,岑家男丁被流放,女眷贬入贱籍,丁老将军岂会袖手旁观?

丁老将军戎马一生,在民间威望甚高,悲壮赴死更添厚重一笔。说书先生把这一节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茶楼里坐满了人,六少爷从早听到晚,光是山楂汁就喝了三壶,点心吃了八碟,学给宋小满听,顺嘴感叹:“大丈夫,真英雄!”

六少爷的娘亲四姨娘一巴掌甩来:“别乱说话!被皇帝的人听去了,一家子都活不成!”

六少爷犟嘴:“我说一句话,他就杀我全家,这皇帝不该杀吗?丁老将军杀得对啊!”

四姨娘被噎住,宋小满拿了毛巾给六少爷敷脸,四姨娘拖过六少爷就走,大少爷进门时撞见这一幕,冲宋小满莞尔一笑,颇为嘉许。宋小满接过他拎来的几盒糕点放到桌上,转而给他和柏老爷沏茶,自己也捧了一杯,缩在火炉边烤火。

大少爷照常对柏老爷汇报商铺的收支进项,柏老爷照常不出声,闭着眼似听非听,但这不妨碍大少爷有条有理地讲完。宋小满想,那位二少爷会和他父亲说些什么呢,他一整天没出现了。

大少爷为父亲掖好被子,起身欲走,宋小满看过去,大少爷立在灯影里望他,很快转过脸,着意看了桌上糕饼盒一眼,出去了。

宋小满拆开来看,椰子酥,芒果干,桂圆肉……全是岭南的小吃。柏老爷忌甜食,宋小满明白大少爷是捎给他的,他是张二婶的表妹,张二婶祖籍是岭南,所以他在柏家说的是一口夹杂岭南口音的官话。这难不着宋小满,王公公是岭南人,宋小满在禁宫最爱学他说话,宫女碧螺说像画眉鸟叫。

宋小满剥一颗椰子酥含在嘴里,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滋味。无论如何,今天是痛快的一天,他在灯下等了片刻,柏老爷的鼻鼾响起,他便换了一身短的,打个小包袱,从后门溜出了柏府。

丁老将军弑君虽不成,仍让宋小满有痛哭的喜悦,茫茫人海,竟有人和他一样,对龙椅上的人恨之入骨。他急于找人分享这饱含辛酸的欣慰,一刻都坐不住。可是,找谁呢,惟有路远航。

小院子离柏府很近,拐几条街就到。路远航一见换回少年装束的宋小满,分外亲切,一头扎进他胸口喊公公公公,宋小满亲亲路远航,鲁老太瞧了瞧他,对邓老太说:“像不像个俊俏的后生哥?”

是后生哥啊,宋小满说:“走夜路,男装方便。”

鲁老太说,官兵又在挨家挨户查人了,她抱路远航去开门,又被追问:“孩子多大?家里还有谁?”

月初官兵查过三四次,中间有半个月没来了,鲁老太照例眼皮都不抬:“隔壁夫妻的孩子,上个月进三岁了,他们看摊子,让老太婆帮着带。”

再问到肉摊去,袁家婶子说:“老爷,我们起早贪黑做生意,实在是顾不上孩子啊!”

鲁老太有地方住了,干活的热情高,拿着宋小满给的铜板,托袁家婶子买了些高粱杆,编成扫帚让夫妻俩扔在肉摊搭着卖,收入对半分。夫妻俩把大头给鲁老太,鲁老太推了:“你们年轻,今后用钱的地方多,我黄土埋到脖子了,还能花几个钱?”

夫妻俩过意不去,袁屠夫收了摊,有时送点下水或大骨头来,熬一锅汤,很补人。两户人家一来二往,又是街坊邻居的,处得很亲,官兵来查,夫妻俩必然是护着两个孤老太的。

袁家婶子回了,鲁老太跟她道谢:“我和邓老太婆见这孩子被人丢马路边了,忍不下心,就抱回了,要被官老爷抓走,他哪还有活路……”袁家婶子逗弄着路远航,“鲁妈放心,我们心里有数,这么俊的孩子,疼他都来不及!”

第一次刚被查的时候,鲁老太跟宋小满说:“官老爷可不管那么多,他们想冤枉谁就冤枉谁,孩子被抓走,铁定有去无回,抓错了也不会跟我们赔不是,我老太婆人老了,还没老糊涂呢!”

宋小满感动,悄悄给孤老太一人订了一口棺材,让她们再无后顾之忧。柏老爷的棺材也早打好了,有一晚他被噩梦魇着了,醒后特意让宋小满扶他到偏房里,手摸到棺材才安心。宋小满小时候,常见村里的老鳏夫宋五拄着拐杖在自己的墓地边转悠,弯下腰拔拔杂草,抚着黄土坐一阵,晒晒太阳。宋小满觉得瘆人,问父亲:“五老伯不怕吗?”

父亲回答说:“死无葬身之地才可怕。”

后来,饥荒就来了,再后来,宋小满和叶海冲合力在树下刨了坑,几抔黄土掩埋了饿死的亲人。人小,力气也小,坑那么浅,之后的一个暴雨天,叶海冲睡梦中大哭不止,被宋小满摇醒了,叶海冲说梦到雨水把泥土冲刷得一道道的,死去的父亲抱住胳膊,坐起来说好冷。

一个人知道自己将埋骨何处,心里踏实。宋小满想,但我不介意曝尸于野。

邓老太说,官兵和前几次一样,还是在查出逃的宫女,侍卫或宦官,以及一个小孩子。宋小满抱着路远航沉思,看起来,路恒昀误会丁老将军和路远航有关联,但也没放弃在民间查找。宋小满把路远航抱到另一间屋,为老将军烧了纸,上了三炷香,两人一起磕三个头,路远航舔着他带来的芒果干问:“公公,他是谁?”

宋小满倒酒喝,满满一碗下去:“航儿,你要记住丁至南这个名字,他是大英雄,卒于明诚九年冬月初九。”

路远航不懂,但有一天他会懂。宋小满哄他睡下,在房间里坐了好久。天地虽大,能说一说话的,竟只剩怀中呀呀学语的稚童。皇叔路恒昀的狼子野心,摧毁了宋小满至为珍惜的一切……近乎是一切。

若叶海冲早不在了,那便是一切了。

又落起了雪,极冷,宋小满换回女装,奔跑着回柏府。路恒昀遇刺,他们愈加迫切想揪出漏网之鱼,风声只会更紧,柏府为他树了最好的屏障,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妾。

官兵来查线索,问起有没有可疑人员,六少爷说,柏夫人私底下跟他娘亲四姨娘抱怨,真想把宋小满推出去交差,眼不见为净。宋小满哈哈笑:“她们不会心软了吧?”

“占不着便宜啊。”六少爷故作老成,叹口气,“你真有问题,柏家就完蛋了;你没问题,却被送走了,张二婶闹到官府去,柏家就犯了欺君之罪,也完蛋了。”

宋小满愉快得很,回屋睡觉时,他先去看柏老爷,却听到里头有人在争吵。宋小满疾步进去,二少爷倏地站起,一口饮尽杯中酒,取了大氅往外走,带得一阵风起,烛火暗了一暗。宋小满连忙去看柏老爷,柏老爷怒容满面,把头侧向一旁。

二少爷怒气冲冲,摔门而出,宋小满似乎听到他咕哝了一句:“各扫门前雪。”他来不及多想,追了上去。

二少爷走得极快,扬手将细长的玛瑙杯砸向墙壁,清冽的脆响。宋小满在他身后说:“你父亲纵然千错万错,又能活几天呢,你不能让让他吗,顺着他的话敷衍敷衍,就那么难?”

二少爷拢起氅袍披了,回向宋小满,整个人都散发着余怒未消的气息:“还有呢?”

宋小满絮絮叨叨又说了些劝解的话,二少爷不置可否,皱眉听完,斜眼看他,声音一低:“自作聪明。”

宋小满讨了个没趣,回屋在柏老爷床边坐了坐,想象那锦衣少年和老父亲独处的时候,只怕想了些童年欢笑吧,但老父亲一醒,便只剩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宋小满知道柏老爷没睡着,悄声说:“他发完火就后悔了。”

柏老爷不说话,如死亡般沉寂。宋小满也不说话了,回外屋合衣睡了。

隔天一大早,六少爷奉他娘亲四姨娘之命,把宋小满扯到角落问:“二哥和我爹吵起来啦?”

“你娘认为呢?”宋小满教的雪球战术很管用,六少爷大杀四方,心里对他亲近了不少,实话实说,“我娘猜,二哥是让父亲把剩下的产业交出来,父亲不允。二哥也不容易,父亲一病,大哥当了家,但二哥什么都没有。”

宋小满颇意外:“你不讨厌你二哥。”

“二哥的新鲜花样多,我经常去找他比划,弹珠子,小弓箭,八哥……都赢到手了。”八岁的六少爷虚怀若谷,面目诚恳,“二哥虽然是我手下败将,但我们要尊重对手,不能当成敌人来讨厌,对吧?”

宋小满忍笑:“做得好!”

大少爷来了,素衣飘扬,望住宋小满:“父亲这几日状况颇差,要劳烦五娘了。”

柏老爷大限将至,宋小满也有预感,点了点头。大少爷对着柏老爷古井不波的脸说了句:“父亲,我晚上再来。”他携了六少爷的手就走,宋小满坐到柏老爷床畔,帮着舒活筋骨。

屋内没动静了,宋小满向窗外望去,清冷的庭院里,大少爷回望着他,面容像被窗棂一格格地割裂,眼角眉梢俱是痛苦。他秘而不宣的痛苦,究竟所为何事?宋小满揣测着,稍稍分神,柏老爷冷不防睁眼,诡异一笑:“你们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我都知道。”

宋小满一愕,柏老爷混浊的眼睛像穿透了他,落在某处不可名状的所在,未等宋小满回答,柏老爷已合上眼,再度陷入昏沉沉。宋小满握着柏老爷的手顿住,这人心里一定有恨,恨这不能自主的肉身,恨这惺惺作态的所有人,他们都盼着他死,但他偏要忍痛死撑,不教他们那么快就如愿以偿。

大宅门人心晦暗,超过了宋小满在禁宫十年所见,让他更加明白,进宫后,被皇后挑了去,是生命中的大幸。

才七岁,不懂事,对净身没概念,也体会不到残缺啊悲凉啊孤伶什么的,宋小满只晓得很痛,但很快被禁宫的亭台水榭吸引住了,一双眼睛骨碌碌看个没够。

皇后驾到,众人都趴着,大气不敢出,宋小满眼角那么一瞟啊,就望见皇后的鞋头,墨绿色的荷叶,好看,再朝上,是深绿的裙摆,用银丝线绣了小朵山茶花。

吃了好多苦,才熬到快有口饱饭吃的时候了,一定要把宫里的事都记在心里,将来好说给叶海冲听。宋小满想,他比我结实,我都活着,他也饿不死。

那一天,宋小满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叶海冲去找吃的,千叮万嘱让他猫在背风的山坡,哪儿都别去。宋小满都听进去了,但来了一个人说:“半里地外,有钱的老爷在施粥,你怎么还不去?小孩子能额外领到两个烧饼呢。”

两个烧饼!和叶海冲一人一个,又能活几天了!宋小满说:“你快去,我要等我哥,他也是小孩子,我们就有四个烧饼了,分你一个。”那个人抱起他就跑,急得不得了,“去晚了就没了!能抢两个是两个!”

洒了芝麻的!香!宋小满没吃上。从这家卖到那家,从小半袋高粱米到两吊钱,他被转了几趟手,进了皇宫。芝麻烧饼还是没吃上,但西葫芦饺子管饱,宋小满喜出望外。

皇后连鞋子都穿得阔气,她每顿都吃些什么呢?宋小满把眼睛一点一点往上抬,抬啊抬,抬啊抬,冷不防听到皇后柔和的声音:“那小孩儿,过来。”

小孩儿宋小满穿宫里分配的小短褂,白白的脸,小尖下巴,眼珠子黑溜溜的,用宫女碧螺的话说:“就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娃娃,跟寿星图的仙童一模一样,一笑一开花。”想想又说,“就是太瘦了,是仙鹤变来的吧?”

多年后,宋小满翻看大少爷画的仙鹤时,碧螺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他管碧螺叫姑姑的,碧螺姑姑,兴许真是你说的,白胡子老头儿折梅为妻,化鹤为子,深山就不那么寂寞了吧。

书房里墨迹未干的画作,是大少爷的梅妻鹤子吗?这深宅大院,也令他感觉寂寞吧。

皇后挑了宋小满和另外两个小内侍,让碧螺给他们安排住处。碧螺很喜爱宋小满,总是单独塞些点心给他:“这孩子,瘦得让人心疼。”

宋小满说:“姑姑真好,那些人说,我瘦得让人嫌弃。”他被两个没吃着的烧饼骗走,卖给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二老的儿子溺水身亡,女儿嫁到邻村,生第三胎时死于难产,他们急需收养一儿半女供将来养老。宋小满太瘦,瞧着像养不活的,二老很犹豫,一通讨价还价,小半袋高粱米成了交。

宋小满饿了好几天,虚不受补,一碗清粥喝完,就闹起肚子,上吐下泻,好容易止住了,又打起了摆子。几个郎中来看,都说能治,但得花点钱,二老一合计,治吧,不合算,治病钱能买两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子呢;不给他治吧,死了还得办葬礼,又费事又费钱,就趁天黑把宋小满扔到后山了。

也该宋小满命大,奄奄一息时被过路人捡走,两吊钱卖给了县丞家。县丞的女儿出天花死了,县丞婆娘把宋小满寻来,给女儿结了一门阴亲,黄泉路上不孤苦。宋小满还剩一口气,被搁在县丞女儿的灵堂,那边已做起了法事。

宋小满迷迷糊糊,又饿又渴,闻到瓜果香,摸到一只香梨两口吃完,又摸了个橘子吃着,县丞老婆以为是老鼠,跑来一瞧,吓得两眼发直。

皇后问:“然后呢?”

宋小满笑嘻嘻:“他们连法事都做了,就差把我送去了,我是活的也得弄死,我就跳脚开跑,没跑多远就被另外的人捉住了,又倒了两次手,进了宫。”

皇后没说话,一个人在花园里坐了许久,到了晚间,她让碧螺赏个小物件给宋小满,碧落问:“你会讲故事,娘娘很满意,想要什么?”

“笔和纸行吗?”宋小满又笑,他和叶海冲分开这一路,瞧了很多热闹,都想讲给他听。用纸笔写下来最稳妥,哪怕三十年后才见着面,翻一翻记事簿就能想起,不会忘。

碧螺吃惊:“你识字?”

“会啊。”宋小满说,“我爹爹考过秀才,村里的孩子都找他学写字。”

不光是写字,谁家生了儿女,都抱来求名赐字。叶海冲的名字就是宋小满父亲取的,叶母临盆前梦见自己走在黑漆漆的海域,如履平地,天边一道白光闪过,一片柳叶从天而降,飞速坠向大海,像箭,像钉子,像飞刀,扎在了海中央。叶母只觉海面抖了几抖,失足掉下海,骇然醒转。

依叶父叶母看,梦颇不祥,宋父却说:“这孩子将来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这样吧……”他沉吟着,给孩子取名为叶海冲,柳叶冲入深海之意,还搭配了同音的小名,“名字太大了,喊个贱名好养活,就叫害虫吧。”

害虫古时就有,未来亦不会灭绝,贻害万年。宋小满想,害虫怎么会死呢,他肯定还活着。分开那天,叶海冲弄到吃的了吗?他回来不见了宋小满,会急得直哭吗?叶海冲一向不爱哭呢。

宋小满爱讲笑话,自叶海冲处学来。在北宸宫,他为皇后磨墨,顺口讲些道听途说,加以发挥,活灵活现,皇后感慨:“宋小满七岁走天下,我不如他。”

娘娘,禁宫深如海,我想代您去看天下。

柏老爷的状况很糟糕了,宋小满守到后半夜才去睡,但睡得不安生,干脆披衣起来守着,藉了蒙蒙天光,他看到床前坐了一个人。

二少爷双手合拢,把父亲的手攥在手心,一言不发地枯坐。宋小满挨着他坐了,一同注视着柏老爷的睡容,并无交谈。过了很久,天大亮了,柏老爷睁开眼,宋小满和他互相凝视着,心里都明白,柏老爷将走向死亡。

“爹爹,爹爹。”在二少爷如孩童般的轻唤中,柏老爷撒手西去,未留遗言。两天前,柏老爷看定宋小满,阴测测地笑,“你失望了吗?”此后他再无任何言语,至死都未说出另外几处家产的秘密。

二少爷点亮了一排蜡烛,照在柏老爷脸上。他白天瞧出柏老爷面色不对,母亲临终时也是那个样子的,他心知父亲的大限到了。宋小满将灯芯拨得更亮,二少爷使他意外,他不无情,至少,陪伴柏老爷度过最后辰光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些礼数做足的妻妾子女。

烛火映照,犹如幻梦,二少爷拿起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望向宋小满:“那边是黑的,他会怕。”

这走马章台的风流客,是在伤心了。宋小满说不出话,握住了二少爷的手,二少爷眼里泪光闪烁,笑了一下:“麻烦来了。”

不到片刻,宋小满就搞懂了二少爷在说什么,柏家人来请安,看到柏老爷已归天,狐疑的眼光齐刷刷落在他和二少爷身上。他俩是柏老爷生前最后接触的人,极可能获知了那几处家产。柏夫人逼问二少爷:“他什么也没说?”

二少爷将她一军:“您说呢?”

柏夫人气结,问宋小满:“五妹也不知情吗?”

大少爷皱起眉,制止了母亲:“娘亲,别问了。”

宋小满忽觉难过:“老爷什么都没说。”

大少爷深深看宋小满,眼神瞬息千回百转,终是垂下眼帘,一语未发。你不信我是吗?宋小满更难过了,掉头走开,六少爷追上来说:“我娘说,早料定你们一个字儿都不会吐。”

二少爷冷笑着,对幼弟喝道:“去跟你娘说,早料定了还问什么问,就这么爱自取其辱吗?”

“你——”六少爷怒吼,“你欺负人!”

“是啊。”二少爷往躺椅一靠,舒舒服服伸着长腿,“快去搬救兵。”

六少爷跑走,宋小满蹲下来,问:“说不清了吗?”

二少爷闭目,浓黑长睫在颧弓上覆下阴影,宋小满闻见他衣衫上的酒香,仿若听到他心里在哭泣,轻轻地说:“别太伤心了。”

二少爷揉揉眼,眨一眨,睁开,对上宋小满的眼睛:“你睡着的时候,他把那几处家产都告诉我了。”

少年衣白如雪,黑眼睛流淌着哀伤,宋小满摇头:“不,他恨每一个人,绝不肯成全谁。”

二少爷笑了:“你都看得清,他们却死不了心。”

“是不甘心吧。”四目交投,二少爷双肘撑在扶手,借力搂宋小满入怀,宋小满心下惊窒,耳根一烫,使劲挣脱,二少爷却将他抱得更紧,僵持中,宋小满余光望见大少爷骤然出现在庭院,又骤然离开的身影。

那人广袖轻衫,容颜沉静,似雾气般走远。宋小满顷刻间明了二少爷的用意:“你在诱导他,让他误会我是你的同谋。”

“五娘用词真雅致,一改‘姘头’带给人的恶感。”二少爷双眸闪亮,把宋小满往胸膛摁了摁,“你很上道,合作愉快。”

宋小满猛力挣开,怒极反笑:“你在利用我……但你明明一无所获,为什么要误导他?”

“他是柏家的少东家,如今的当家人,我嫉妒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想让他也嫉妒嫉妒我,你理解了吗?”二少爷斜丢一个“这都不懂”的眼神给宋小满,十分抖擞地走了,一扫父亲逝世的颓唐。

宋小满有冲动去找大少爷,又一想,千言万语都枉然。柏老爷一死,他宋小满还了人情,已是仁至义尽,只等葬礼结束,就不告而别,雇一架马车,带路远航回家乡,自自在在当男儿汉,他误入柏家门庭,过客罢了。

对了,要教会路远航喊他爹爹。此时还能以孩子太小,口齿不清糊弄人,再大一点,明白人从“公公”两字就能猜个大概,把他们告到官府拿赏钱。

宋小满把前路想得透彻,连守灵都镇静自若。除了柏夫人头痛没来,二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柏家人都到了,六少爷嚷嚷害怕,直往他娘亲身后躲。

三更是最犯困也是阴气最盛的时辰,柏家人都盹着了,宋小满也迷瞪瞪的,大少爷在黑暗中沉默地探索他的手,示意他别怕。其实,宋小满不怕,他自问不亏欠柏老爷,用不着怕。

大少爷的手很凉,像玉一样。宋小满的手和他的手在衣袍下隐秘相握,背靠背打着盹,撑到了天明。家丁们准时到齐了,抬着棺材上了山,柏家人沿路洒着纸钱,哭声响了一路,路人见着了,众口同声感叹着柏氏后代孝心可嘉。

病歪歪的柏夫人大放悲声,大少爷扶着她,眼圈发红,但情绪很克制。宋小满数次望他,他皆不和宋小满对视,只关注柏夫人别被石头硌着绊着,如一湖凝冰的水,无波无澜。

宋小满落了单,二少爷人前做了场戏,让他和柏家人交了恶,连六少爷都被警告不许和他接近,那孩子愁眉苦脸,不时向宋小满瞥来。宋小满很难受,在他走后,六少爷会长成一个怎样的少年呢,他看不到了。

柏老爷的墓地是他自己早看好的,在向阳的山坡,荒草凄凄。他下葬时,柏家人哭声震天,保住了贤孝的好名声,和气生财。

一锹锹黄土洒上棺木,缺席的二少爷飓风般赶来,宋小满还不及跪下给柏老爷磕头,二少爷已快步掠到他近旁,拽过他的手,转身就走。

宋小满愣住了,柏家人也都愣住了。二少爷手腕用了点力,宋小满想甩脱他,拉扯间,大少爷越过人群,三两步奔来,语声低抑,但有怒意:“二弟!”

二少爷抬眸,闲闲地笑,双手突一发力,宋小满跌到他胸口,他微低了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潦草地亲了亲宋小满的脸,贴着他耳边说:“我知道你是男人,不想被他们知道,就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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