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生辰快到了,谢裁缝他们早早就备好了乌红大氅作为贺礼,鞋匠则送上了紫金色小羊皮短靴。七个书童调走了两个,陈四吃不了苦,黯然打道回府,前修鞋匠学了几个月字也无甚长进,托门路转去鞋匠所在的远志殿。
王宫不缺酿酒高手,也不缺裁缝和鞋匠,但从壮丁里选拔的人才被特殊对待,吃住无忧,俸禄也丰厚,只须埋头干活就行。谢裁缝很纳闷,暗地跟小哥儿说:“我们做的衣裳够陛下穿到十年后的,他还嫌不够,咋回事?”
小哥儿摇摇头,王越发谦虚好学了,不但缠着他学会了爬树,连煎药也很在行了。起先书童们都吓坏了,纷纷上来拦,王抹着汗说:“退下!”
小哥儿剥着花生吃,塞给王一颗:“太守大人说过,不是所有事都得亲力亲为不可,你意思意思就好,我们都心领啦。”
王说:“不。”
一个会爬树、会煎药、会做饭,会泅水,会订扣子的王……多可怕。小哥儿瞠目结舌地看着王一样样学着,他完全搞不明白王。谢裁缝也惊呆了,百思不得其解:“王那日到我们住处来了,一开口就是,你们谁来教孤订扣子?”
众裁缝都跪下了:“陛下不用学!扣子掉了小人来订!啊不,小人们再做一套衣服便是。”
王摆摆手,像最任性的孩子:“我要学,你们教我。”
王连做饭都会了,白米饭蒸腊肠和肉干,还有各种肉酱炒山野菜,香得小哥儿能吃掉一大碗饭。厨子们按王的要求,备下了一仓库的白米,还炮制了花样繁多的腌制食品,他们偷偷说:“就算大旱三年,食物也吃不完。”
王的生辰当日,王宫里举行了规模宏大的宴会,胡姬身姿曼妙,舞跳得销魂,连梨花白也更清爽些。小哥儿喝得尽兴,斜躺在雕花椅上观赏着,侧过脸和王说话:“你二十有六了?啊,你这么老了啊。”
坐得近些的臣子们面面相觑,生怕他会激怒王,王却笑笑,再喝一口酒。臣子们的心落回原地,酒尽阑干后交头接耳地叹气:“唉,陛下也是痴情人,那书童最多只得章大人五分颜色,就被陛下宠得无法无天了。”
“陛下二十六了,早该开枝散叶了,却……”
群臣们都很忧心忡忡,朝会上也劝他以大婚为念,王听完,四下一望,笑道:“多谢众爱卿关爱,孤该去学习熬粥了。这粥啊,要熬得好可要花心思的,水能载舟,也能熬粥,不可小觑。”
王仓促离去,臣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王竟在朝政之外,迷上了婆婆妈妈的市井营生,真蹊跷。他们甚至听到王向小哥儿请教:“你水性不俗,限你十天内教会孤王。”
小哥儿最爱吃花生,漫不为意道:“泅水很危险,陛下万金之躯,何苦?”
臣子们松口气,这小哥儿来路不明,若是刺客,趁机陷害王……国将不国。事实上,王宫里是有刺客混入的,他乔装成裁缝,还做出了几件像模像样的衣裳,但到春眠殿来帮书童们量尺寸时,小哥儿看穿了他。
“陛下,查查杨五更的底吧。”
杨五更,喜穿黑衣,面孔阴鸷,被处以极刑时怨毒地看向小哥儿。小哥儿转过脸去,当杀手要随和,要与民同乐,而不是深沉如黑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饮酒,指甲修剪得平滑,不吃禽类的肉——杀手会给自己设置许多特别的规矩,便于随时平衡良心。最重要的是,他改不了习惯,小哥儿对王说:“陛下,杨五更莫不是杀手?他走路脚趾头抓着地,我师傅常给武人看病,他说练家子都是这个走法。”
那之后,王和小哥儿走得很近,有事无事都会来春眠殿小坐片刻。宫里自然也有风言风语,说小哥儿独得专宠,陛下夜夜流连春眠殿。然而书童们都心知肚明,王每次来,只是在饮酒谈天,绝无逾越。但何必说破呢,田小二成了王的红人,连带春眠殿的人都鸡犬升天,去哪儿都有人笑脸相迎。
【拾】
深冬到来时,太守大人给王上了奏折,还附了一纸薄得没有内容的信笺,指明是转交给小哥儿的。
信上寥寥十几个字:别来无恙乎?我的肺病治好了。小哥儿把信笺摊在阳光下,对着它喝光了一坛梅子酒。入夜时,他握住薄薄的书信,在灯光中把夜坐到很深,心中有薄薄的安慰。
一别数日,太守大人在人生重要的时刻,想到和他分享。小哥儿静静地和衣入睡,初识并不遥远,在宣城街头,大太阳下,他采药刚回,一推门,太守大人章斐然华服俊秀,挑着浓眉对他笑嘻嘻。他不由想,这大官是神仙变来的吧,像是将月光裁了一截嵌入了双眼,既明亮,又水波流动,只消被他眼波掠过,他就比山野精怪还惊慌失措,心猛烈地跳个不停。
那一年他十四岁,穿粗布衣褂,青色或土黄色。如今他穿白和蓝,远远望去,像是少年时干干净净的章斐然,连王在饮了酒后,都时时看住他失神。
陪伴他度过失去宣城太守府生涯的,是无穷无尽的白色和蓝色。小哥儿把信笺贴在胸口睡着,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他是他的私心,他却只是他的杂念,只在偶然的孤独时分,偶然地想他一想。
当王找他学泅水时,他拉长了脸:“初学很难受,你二十六了,你老了,老人经不起伤筋动骨,不开心的事还是不要做了。”
王只用几个字就打败了他:“你不教,孤诛你九族。”
太守大人算是九族内吗?小哥儿吓白了脸,他见识过王的翻脸无情,他说得到,做得出,王又说:“你教,就随我去看荷花池塘。”
在太守府,小哥儿最挚爱的就是荷花池塘,他总在亭子里读诗习字,看太守大人作画,给他做理疗,从午后到星夜,常常如此。在安详的陪伴中,他日复一日地爱上了月亮和星子,它们皎白明亮,高高在上,但若他换种角度,它们就在前方,微微地笑着,用不着说什么话。
走下去,在世间的尽头,我们和今生的故人必然会重逢。小哥儿从未质疑这一点,可太守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夜空却说:“我们认得我们的乡邻,我们的家族,我们的爱人就行了。超乎此的属于神灵,跟我们无关。”
小哥儿在深冬枯败得一无所见的荷花池塘边,怀想起太守大人。王对宣城颁布的政策都严苛些,太守大人不得不靠水吃水,开凿运河,搞起了海鲜养殖。头两年没经验,鱼虾们的存活率很低,渔民们很心疼,挑到市场去贱卖,偌大的宣城飘荡着经年不散的腥气,草民们都吃得郁郁寡欢。
穷人们连吃几个月,谁都不耐烦:“顿顿吃鱼烦都烦死,我宁可吃馒头!”
“我宁可吃婆娘的馒头!”
到了第二年,新生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宣城人口又多了数千。第四年景况好了起来,太守大人视察养殖场,世人皆叹服于他才貌双全,小哥儿跟在后头嘀咕:“咳起来惊天动地,形象尽毁,只我看见了。”
太守大人扬眉而笑,自负至极:“相貌并未给我带来多少好处,我名誉不好,而且……”
他不曾说下去。小哥儿接腔:“美人多半名声不好。”
那天回去的路上,太守大人默然良久,突然说:“身为子民,为君分忧是分内事。”
他似意有所指,小哥儿不大见他流露焦郁之色,安慰道:“圣旨不也可以抗旨吗?说书人常说,朝堂里少不了老头儿脖子一梗以死直谏。”
“老人家也就几年活头,有恃无恐,我可不行,身后拖了一长串蚂蚱。”
小哥儿一针见血:“你怕死!”
“对,我怕死,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