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王总是在夜半来看小哥儿,那篇《飞飞飞》被他抄完,献宝似讲给王听:“好故事!很精彩!说是有一位王……”
那位王在山河频临破灭的夜晚,大袖拂落一地玲珑玉盏,只身夜闯敌营,纵横乱军之上,力挽狂澜。很好看的故事,有一股热血而又悲怆的糙劲儿,小哥儿看得津津有味,急不可待想和人分享,但王制止了他:“我将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阅读它,我只怕故事还不够多,而时间还太长。”
“这世间到处都是故事,可他们只肯对你歌功颂德。”小哥儿怪同情王的。宫人暗地都说王的脾气很大,谈笑间将人满门抄斩,可他不怕他,王对他比太守大人可亲,他也馋酒,但从不对他板着脸,也不逼他练字作画,更不会把他的衣衫都扔掉,只许他穿白和蓝。
小哥儿很爱和王饮酒,王总带酒来喝,味道比梅子酒好,入喉清冽绵软,很消暑,色彩也美丽,湖水一样。
王请了裁缝来,给他的书童们量体裁衣当作奖赏。小哥儿又见着了谢裁缝,小老头儿殷勤备至,不出三天就送来了齐整的衣裳。小哥儿换上新衣,兴兴头头地穿了一会儿,好好地挂起来,换回旧衣衫继续誊写新的故事。刘公公每半个月就会拿来一篇新的传奇故事交给书童们,他誊着誊着,喜欢上这桩活计。
听谢裁缝说,王宫里有很多像春眠殿这样的小院落,大家按照专长同住。他和另外十一个裁缝成天都在做衣裳,尺寸只有两种,王穿的,以及比王小一寸的,只有白色蓝色黑色和绿色,春夏秋冬四季款式不重样,他和同伴们已经完成五十八套了,但布料仍在源源不断地送去,他们只能源源不断地忙碌。
裁缝们的隔壁是酿酒师傅们的地盘,一坛坛的梨花白、竹叶青和女儿红很诱人。谢裁缝说,新近又添上了枸杞、桂圆、花雕和人参酒,一看就是秋冬进补时喝的药酒。王每次都会去端一坛过来和小哥儿同享,陈四看得艳羡不已,背地说过好几次:“你长得像章大人,王爱屋及乌!”
“章斐然章大人是不同的,我连他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小哥儿说。
太守大人出身名门望族,世代诗书传家,祖上出过五位状元,其中三位官拜丞相。他父亲是先王年间的内阁首相,告老还乡后在江州开了间书院,是位治学严谨的先生,对太守大人的要求也是极严的。
太守大人已有四年没进家门了。五年前,他高中状元,红袍夸官衣锦还乡,父亲很高兴,大宴四方,还开了极品状元红。可第二年秋天,父亲却让府里的小厮送来一封信,说他不再是当年的章斐然了,他逆天理,逆人伦,声名狼籍,父亲不允许章氏一门出现不肖子,下定决心断了父子情分。
太守大人洒脱不羁如烈火,但人很孝顺,每年春节,他都会赶回江州,在章府门前长跪。母亲隔着窗户涕泪交加哀求父亲,可父亲心志已决,对他的苦情戏置若罔闻。
太守大人为父母生辰备下的礼品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都堆在书房里,落了灰。可他年复一年地回家去,跪在寒天腊月里,一跪就是一整夜,天明时磕三个头,落寞归去。
前年冬天分外冷,章太守在雪中感染了风寒,风寒又恶化成肺病,他咳了大半个月都不见好,师傅便唤过小哥儿,入太守府专职为他调理。
太守大人见着小哥儿眼中一亮,师傅寒暄道:“别人说小二和大人长得像,但小二粗胚子,哪及大人三分?这孩子命苦,无依无靠的,若能跟了大人,真乃一步登天啊!”背地里,师傅另有一套说辞,“太守大人好男风的传闻是真的罢?他见了小二很欢喜,我便成人之美,把他送进了太守府。”
“师傅,你陷我于不义。”小哥儿恨声道。
师傅却笑:“太守大人是王的人,哪敢乱来?你把他的身体调养好就回师门,名气也大了,何乐不为?”
但是太守大人并没对他怎么样。平心而论,他对他很是关照,连作画时也会讲解几句,还亲自教他画荷花。太守大人号称色艺双绝,中状元那年更是以一幅荷花图惊艳了天下。
小哥儿在和王纵酒的深夜,温习了太守大人的往事。那一年,章斐然十九岁,先王亲点他为状元郎。入宫面圣时,先王赞他色若春晓,更为他的画技所折服,留他在宫里住了三个月才放他赴地方就职。
【捌】
多年后,小哥儿仍难忘他和王在炎夏痛饮美酒的好时光。王常穿朱红绸衫,提一坛酒来见他,他的眼睛又黑又深,一喝酒更清明得像霜夜的大星。有时小哥儿会铺开宣纸,磨好墨,但《十三月的雨》……总归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当年的盛宴上,年轻的臣子们都有热切而新鲜的脸庞。先王随口出了考题,命他们以“十三月的雨”为意象现场作画。才子们领命而去,太守大人不是最先交卷的,但他很滑头,画面上,雨意空蒙的天空,白墙黛瓦的檐角,一连串雨滴从屋檐滴落。
人人都在挖空心思编排“十三月”,殚思竭虑,力求与众不同。但太守大人只简简单单,不费周章:“十三月的雨,和往常并无两样。”
若十三月天降红雨,河水倒流,那么天地间所有无可奈何的一切都能重来,回不了的过去,无法预料的将来,再也见不着的人……会有那样的时刻吗?太守大人掷笔轻叹,他不相信。
时年二十一岁的太子在筵席上初识章斐然,看他挨个看完同僚们的画作,在探花郎陈朝阳的作品前愣了愣神。陈朝阳的画也很简洁,但无疑更为机巧。他只画了青草地上散落着几只酒坛子,远处似有人影在采茶,先王询问时,他从容答:“最奇妙的雨水应当用来酿酒烹茶,这才是对十三月的最高礼赞。”
二十岁的陈朝阳是陈四的哥哥,司马大人家的三公子,素洁白袍,长发用银色缎带束住,很俊雅的年轻人。先王为他的机智击节,转向章斐然却颇有责难之色,命他留在宫中,重新绘制十三月的雨。
这一回,章斐然一反常态画得精细,一池金光灿烂的荷花,绿得青翠欲滴的大荷叶亭亭如盖,一只洁白的兔子在荷叶的荫蔽下安然睡去。
没有雨。
章斐然对先王说:“若有十三月,雨的形态定然不是今日我们之所见。”
在那漫长的雨季,太子总带了酒和糕点去看望章斐然作画,跟他征歌逐诗,倾盖如故。自此流言四起,而他不过是为他磨墨,看他调试颜料,然后从容地飞掠到楼宇之上,精心雕琢那幅高达七尺的画作。
热烈得近乎燃烧起来的荷塘,更接近于麦田,它只在阴雨天现出金灿灿的光芒。而晴朗的日子里,人们看到的是绿叶白花的清淡,白兔隐去。章斐然的荷花图技惊四座,先王十分喜爱,将它珍藏在寝宫中。
先王在三年后驾崩,荷花图被带去了王陵。太子即位后,减免赋税,惩办贪官,威望很高,只可惜他办砸了一件事:他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将年仅二十二岁的章斐然从知县提拔成宣城太守。
闲话频出,传到章斐然父亲的耳里更是不堪,他在家族宗祠立下重誓,将儿子逐出章氏一脉,全然忘却章斐然天街夸官时带给家门的荣耀。
小哥儿仗着酒意又胡言乱语地批评王:“你太冒进了,抹杀了他的才学,让世人皆以为他是靠运气和手段上位。”
王不语,酒杯在手中缓缓地转着,隔半晌说:“当了太守,每年都会进京述职。我本想直接调他来京城,他坚决不依,说父亲会气得吐血。”
他想那人离他近些,爱惜他,却也是害了他。纵使深知他的才情和能力,也得堵住这攸攸众口。
小哥儿在杨树下枯坐,对着皎洁的白月亮轻声说:“有些事,原本是急不得的,也是强求不得的。”
“我是王,这天下都是我的,绝不会有得不到的物事。”
他是王,这世上所有被他看上的好东西,一样一样,他都将占有。
【玖】
第七个故事誊写完成,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