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接连几场雨落下来,府里的荷花开得比往年都好些。
太守大人趴在亭子间龇牙咧嘴地赏花,背上顶着三只热气直冒的艾灸罐,奇异地又烫又清凉。痛得太舒服,引得他斗胆一问:“我能喝一杯吗?就一杯。”
药师小哥儿闷声不吭地抓了一把樱桃,从身后准确无误地塞进太守大人嘴里,果断镇压了他的金/主。
世间美人灿若星河,我竟也欺负了几个。小哥儿美滋滋,看来被师傅卖到太守府其实也不差,银两比在药坊里拿得足些不说,竟还能与当今圣上同享艳福,草民真乃三生有幸。
十四五岁的小哥儿手艺很不错,捣药推筋样样都会,熏艾灸更是拿手好戏,但拿捏筋骨的劲道重了些,太守大人哎哎哎叫唤:“你轻点儿。”
这位太守大人生得秀美,肌肤如雪般脆薄,小哥儿暗道就冲太守大人这娇弱的身子骨,坊间指责他狐/魅/惑主,本钱怕是不大够。
艾灸熏完,太守大人从羊脂白玉床跳下来,眼睛一睃,又盯上了梅子酒。小哥儿飞快把它抢在怀里:“你近来不宜饮酒。”太守大人看了他一眼,咧出一口白牙,幸灾乐祸地说,“圣上有谕,宣城将派遣三千壮丁赴京城,我举荐了你。”
小哥儿把梅子酒揣进兜里,伸出细瘦的胳膊一晃:“壮……丁?壮!丁!关我什么事?”
太守大人负着手朝前走,慢悠悠道:“壮士都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吗?就不能身轻如燕武功盖世?”
小哥儿呆住。太守大人回过身,在他肩膀上轻拍一记:“黄瓜也不是黄颜色的嘛,做人别太不思变通了。”
小哥儿摸摸梅子酒,试图跟太守大人讨价还价:“你怎能把我送去修王陵?当药童才是我的志向,药童有仙气。”
“药童二字的重心在于‘童’字,你能当一辈子吗?”
小哥儿不服气:“药童是很有前途的,中年时混个神医当当,老了人称仙翁,享不尽的大富大贵。”
“去修王陵的人都是国之栋梁,名利双收指日可待。”太守大人语重心长地对小哥儿说,“世道艰难,多掌握一门技艺不是坏事。”
“留下我,我会是你最贴心的药师;送我去,我只能是个蹩脚的工匠。我会给你丢脸的。”小哥儿快要哭出声。
“我的名声一向不好,虱子多了不痒。”太守大人笑着捋了捋莫须有的胡须,捞过梅子酒边走边喝。
【贰】
太守大人一声令下,包饺子能手、养猪大户、裁缝店老板和少年药师齐刷刷地奔赴京城修建王陵,十四五岁的小哥儿抓着小小的包袱哇哇大叫:“章太守我恨你!”
“恨吧,如果那会令你快活的话。”太守大人不动声色。
青草香味的美少年远去了,他有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眼睫毛扑闪扑闪,蛮不讲理地不许太守大人饮酒和晚睡。太守大人凝视他的背影,嘴角逸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宣城三千壮丁星夜赶路,第七日就赶到了京郊,在前相国赵大人府邸住下。去年春天,新王刚登基就查办了本国首席贪官赵大人,财产充公,子孙发配边关,宅院却都空置着,说是有大派场。赵大人号称食客三千,府邸是够大,但也禁不住从宣城、宁城、江州和桐城等地的壮丁们一窝蜂地全赶来,小哥儿没抢着床,和同命相怜的苦主们三三两两地捡了空地方睡了。
值钱的宝贝早被搬空了,姓谢的裁缝摸着窗帘啧啧叹:“好料子啊,比上个月我给太守大人做的那件月白色锦袍还好啊!”
一想起太守大人,小哥儿就生气:“料子再好有个鬼用,你也还得去修王陵!”
谢裁缝嘿嘿笑:“年轻人,寿衣也是要人做的。”
小哥儿吃了一吓,谢裁缝怕他追问,翻个身装睡。第二天一早,他就全明白了,宫里的太监大总管刘公公向众人宣布,泥匠瓦匠木匠一律原地待命,会有专人送他们去位于风水宝地的王陵,其余人等,可根据自身专长竞聘入主王宫。
谁也不想去干苦力活,虽说王宫也不算好去处,但形势逼人,先挑个省事点的地方再说。一时间,现场群情激昂,每个人都想办法往刘公公跟前挤,挖空心思吹牛皮。
厨子、马夫和裁缝很吃香,谢裁缝展示了闭眼穿绣花针的绝技,刘公公当即在大内人才名簿上给他登了记。王公贵族都要穿新衣,碰巧讨了哪位妃子的好,获得的打赏一点儿都不比在外头开裁缝店少。眼见前程似锦,既赚钱又赚名声,谢裁缝美得哼起了小曲。
王宫里御医多,跟班也多,药童不稀罕。小哥儿排着队,一见谢裁缝得意的嘴脸就来气:“别忘了,王至今未纳妃,你那一手花活儿使不上劲。”
老狐狸谢裁缝说:“先王的妃子们大多都活着,女人闲着也只好做衣裳打扮打扮了,唔,今上……他是王,看着吧,迟早会立妃的。”四下望望,压低了声音,“你道他敢纳章太守为妃?那帮老臣可不干,成天上奏折劝他为大业着想,烦都烦死他。”
论专长,小哥儿没优势,但他胜在美色。刘公公抬眼一望,让下属从名簿上翻到他的名字:“田小二?住址是宣城太守府?章大人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的医师。”小哥儿答道。
刘公公满脸堆笑:“怪不得你和他有几分相似,亲戚吧?章大人让你来王宫历练历练的?咋不打个招呼?来来来,这边请。”
【叁】
小哥儿进宫当了个书童,住在春眠殿。跟他同住的还有六个年纪相仿的后生哥,清一色眉清目秀,只有名叫陈四的模样差了点,但他嘴巴甜,又不时摸出几样可口的小点心分给大家吃,没两天就被奉为老大,进出派头都比旁人足些。
陈四和小哥儿睡同一间房,两张窄窄的木板床,各贴一堵墙,中间留一条过道。陈四不知打哪儿寻来一张木桌,入夜就摆上小菜和小酒,自得其乐地吃吃喝喝,还招呼小哥儿和他分享。
小哥儿不吃他的,也不和他攀谈,默默地在窗前磨墨。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磨了好几天,王却没来。
王宫很大,比宣城太守府气派得多,但他待得没精打采。半个月后,连陈四都待烦了,吃饭时总召集书童们轮流讲故事给他听:“你,说说看,怎么进来的?”
“本来在桐城卖糖葫芦,稀里糊涂被抓壮丁了,还想着像我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派去修王陵死路一条,哪知刘公公一见我就说,给王当书童去吧。我一听使不得啊,我大字不识,当不了书童啊!刘公公眼一瞪说,王写字时要换衣服,要喝茶,要有人打扇,你都不会?”
鱼有鱼路,蟹有蟹路,陈四摸了摸下巴说:“你们都是靠脸混进来的,我呢,靠……”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小哥儿慢吞吞地接话道:“你靠不要脸?”
看,这就是跟太守大人混久了的下场,别的没学着,嘴倒是练得毒了些。毒得陈四一哆嗦:“你说对了,你们靠脸,我靠不要脸,我贿赂了刘公公。”
太监总管是实在人,有好吃好喝就行,陈四投其所好,金砖银票送了一大堆,让他想买啥买啥去。书童们齐刷刷地吓一跳:“你这么有钱,干嘛要把自己卖到王宫当小书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陈四深沉地说,“既然都得卖,当然要好好卖。”
小哥儿摇摇头走开了,有这个钱,他开医馆都够了,而且要开在太守府对面,天天门庭若市,跟他唱对台戏。陈四犹在嚷嚷:“有钱不见得有权,但有权一定能搞来钱,做买卖嘛,不投入怎会有产出?你们以后就会懂的。”
小哥儿在心里说,不用等以后,他早就知道,有权人最可恨,一句话就能改变你的命运。你恨得牙齿痒痒手也痒痒,很想揍他,但你不敢,你怕惹来更大的麻烦,不仅不敢,你还很可能只敢对他口蜜腹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就像他眼下的举动。还没走到里屋,就听见院子外陈四变了调的惊呼:“小人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肆】
铺满月光的春眠殿,七个书童跪了一地。刘公公交给陈四一摞书,吩咐道:“你分下去,每人抄几册,大后天我派人来取,不得有错别字和涂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