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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回

第四回:登楼船千岳见贵胄 送诏令季晨会旧识

君瑞随着太子,一路到了码头,却见河道之内居然只一条楼船,虽说不如官船,到底还是个富家气派。

船上艄公早立在船头候着,见了莽汉子,连忙搭妥了踏板,哈腰道:“爷儿们怎这会子才到?北直隶宗人府已派人来催了多回,只咱们这条船了。”朱佑樘眉尖微微一动,抬眼看向那侍卫。莽汉子垂首低声回道:“殿下此番乃是代天巡抚,官船快到了,因此肃清河道为迎圣驾。”朱佑樘颔首,于是由余嘉搀着上了船。“罗嗦什么!还不快些动身!”艄公被莽汉白了一眼,心下略有些不快,但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也不敢吱声,此刻见人都上了船,便要动手抽回踏板,却冷不妨手里一沉。艄公也是一愣,不免就抬首去看,却原来踏板另一端叫人给一脚压住了。他还未曾说出话来,正送太子进舱的君瑞见状却不免止了步子。那踏住木板的竟是个左右不过十余岁的富家小姐伸脚踏在板上。那小姐着一身粉锻衣裳,虽是个霸道模样,竟凭地可人。不消说,这便是那柳家的思影小姐。

只是此时她身后还跟着数人。

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小秀才,在君瑞看来约莫与窦元宗同岁的样子,他模样生得倒也不差,只平庸了些,教人记不住细处。另外几人,看衣着像是几个仆从,中间一个童儿又背着个包袱。

那秀才见柳思影骄蛮样子,似是有些尴尬,勉强干笑看着船上众人。手底下,忙将思影拽后了几步,躬身作揖道:“在下汪千岳,今日官府封了河道,现下只阁下这船能走,因有要紧事体前往杭州府,于是冒昧阻拦,望请恕罪。还请诸位能行个方便,载在下一程,自当铭感五内。”

“世兄同他们罗嗦什么,不如再留些日子陪思影玩耍,待河道通了再去杭州也是一样。”那柳思影本就骄蛮,虽然有陈允管教六岁,却仍是脱不了本性。若不是因为汪亭神爱她爽直,决计不会要自己次子不远千里前来柳府提亲。只可惜待这汪千岳到了柳府,又奉父命赶着上京,因而还未曾提得亲事。柳家小姐因见汪千岳似乎不为所动,便发了脾气,直缠着他,死命抱紧。她自小就是闺阁教养,虽是个男儿性子,却极少见过真男儿。因他那兄长年纪已过弱冠,见到自己就爱说教,故而也不亲近。直至见了这汪千岳,此人又处处顺着自己心意,自然就生了异性亲近的本能,倒也非关情爱,实是待他与兄长一般的心思。

汪千岳虽然年纪未及弱冠,却也是个有主见的。平日在家熟读四书五经,去岁父亲携他前来与柳家老翁贺寿,见了柳思影几面,也欢喜她骄蛮却不过火的性子,及至此时,见她撅着嘴赖着自己撒娇,也越发觉得讨喜,只是父命难违,于是只好勉强拉下脸来将她推开,叫下人好声好话劝着。随后便转头去看君瑞。

再说那朱佑樘,这位储君本想身边有君瑞把这些没相干的给随意打发走,自然不必他纡尊降贵。现下眼角微瞥,却见如此情状,不禁住了步子,右手依旧轻轻搁在从人臂上,回首漫不经心地看着君瑞作何举动。

君瑞这里正看得有趣,他自三年前入宫以来,便少见如此爽直又毫无心机的女娃儿。原只道天下女儿心都是海底绵针。如今才知道是自个儿想的错了。君瑞自然就觉得此刻面前的这位小姐可爱万分,心里暗暗欢喜。正抿嘴微笑,偏生又见柳思影一双巧目瞪了过来,于是倒闹得双颊泛红。她自坦然,君瑞平生却没见过如此女儿,即便是当年娇俏难得的莺儿也不敢如此直视一个男儿,君瑞羞涩万分,忙侧脸躲过。

这女娃娃真好大的胆子,倒有些像宁妃宫中的莺儿。

君瑞心中暗想,因贪慕她长得可爱,于是忍不住再偷眼看她。一时间,竟是君瑞气弱,被个小女娃瞪得手足无措。正自情动,只听见耳边一声冷哼。君瑞顿时惊醒,战战兢兢抬眼去看,见太子一双乌黑厉眼正冷冷看着自个儿。心口一凉,赶忙低下头去,退过。

汪千岳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声冷哼,见君瑞立时退后一旁,便晓得这船上人虽众甚,实则只一个主子。只是见君瑞一身贵气出众,竟也如此作低伏小,不禁心下大是惊讶。因此忍不住去看朱佑樘,见他不过是随意作寻常打扮,却自有贵气外溢。若单只一身贵气倒也罢了,偏偏又生得一双乌黑厉眼,竟是簪缨子弟也不曾有的威严气魄。正自诧异,忽然听见这人出人意料地对自己慵懒一笑,自一旁从人臂上稍稍抬起手来,微微招手道:“无妨,咱们也是去的杭州府。古人云:‘出门在外靠朋友’。汪公子只管上来就是了。”

船,本就比不得太子原先坐的官船,如今船身上头又挤了汪千岳同他的贴身童儿,越发教人觉着狭小许多。汪千岳自上得船来,及至艄公解下绳缆启程,坐于舱内,一舱沉寂,偏不见人轻易搭理自己。

先前作低伏小的小少爷这会子正小心陪在少年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少年细细端详了他一番,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道:“君瑞,这里有余嘉侍侯,你且下去吧。”瞅着这样子,想来是用不着自己杵着碍眼了。君瑞抬眼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汪千岳,欲言又止。见太子不耐地摆摆手,于是无可奈何退了出去。

言出则令行。汪千岳几时见过如此严谨的规矩,正好奇着,又有个脸面光滑、说起话来尖声细气的仆役不知打哪儿弄了盆热水来,取了一方锦缎沾水,对少年陪笑道:“瞧这天儿寒得。主子擦个脸,也缓缓神儿。先前急着赶路,主子也不曾好生歇息。一会子工夫,后头炉上煨的参汤便得。”说话间,早手脚利索地细细拧干了缎子。见少年微微颔首,才仔细侍侯他擦脸。只见那少年似对这等尽心服侍早司空见惯了一般,只微微仰面,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寂默片刻,忽然又吩咐那仆役:“叫他们也给君瑞诊诊,他自来就常吃药。今趟难得出来,没得扫了兴致。”仆役应了一句,回头打发了一旁莽汉子,才道:“主子放宽心,赵醒办事还是稳妥的。小爷身子底儿薄,回头服了参汤下去好生歇着,过了晌午一准精神了。”那少年于是微微颔首。

不消片刻,先前那莽汉子已回转了来,手上捧着的漆盘里正摆着两套青瓷茶盏,恭恭敬敬奉至主宾面前。

汪千岳此时已知这汉子叫赵醒,及至他将茶碗粗手粗脚摆至自己面前,方才发现他那双粗手上筋肉贲起,明明白白一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这会子汪千岳更觉诧异,想不到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等本事,教这么个武林高手心甘情愿认作主子。

漫不经心将盏上茶碗接在手中,正揭开碗盖,忽然咦了一声,他此刻竟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直盯着手里茶碗,连眼都不敢一眨。

太子醒过神来,见了汪千岳这般模样,也是不解,于是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忽然神色稍稍一变,倏然间沉下脸道:“余嘉。”那仆役倒是真机灵,忙跪了下去趴在地下回道:“爷不记得了,这是小少爷今趟一并从家里带出来的。这外头东西小少爷嫌腌臜,没得薄了那茶的身份……。”余嘉话到此处便不再说了,太子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知君瑞就只吃茶远比旁人来得讲究,往日在宫中也是敬茶若神明。他最心爱之物中也有茶具,平素入阁读书,随身官皮箱里装的也必有一套上好茶具。此番随他出京,这孩子别的也没什么娇惯的,只是带了茶具、茶饼茶叶出来。太子此时心中也是无奈,他带的茶具也太过贵重,除了御赐的景德镇窑青花茶具,唯独这套还不顶起眼。只是……这北宋徽宗最喜的“雨过天青”色汝窑青瓷器即便俗人不识,那茶盏上如今少见的竹刀刻花也够把风雅子弟倾倒。

眼见太子神色不愉挥了挥手,余嘉又赶忙起身端了水盆恭身退了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正捧着个水红色填漆条盘,里头搁着个青花汤盅,边上一只青花瓷碗里摆着个小巧玲珑的同色瓷羹。

少年伸手接了参汤来,只进了一口,便把碗搁在桌上,唤住了正要躬身退走的莽汉,温和道:“赵醒,你是少安的人,你自然不比他们,他们是自小就跟着我的,知道我脾气、偏好。只你一个,乃是这回少安挑了你随我出来办事的。记住了这话。我素来好清静,平日也曾参禅养性。但脾气再好,惹恼了我,即便是看在我乳兄的份上,我也绝不轻饶那人。”

他这话虽说得温和,份量却不轻。汪千岳只是一愣,傻傻看着那莽汉子浑身一颤,随即躬身退走。见着少年竟如此厉害,他一时竟不知道在这舟船之中,该如何自处了。

惶惶然间,朱佑樘温和一笑,向那汪千岳让茶道:“公子请。”这话虽说得温和,却藏不住他素日惯居人上的口气,迫于那莫名而来的威严,千岳不由就着那茶碗,轻啜一口。寻常上好茶水香气浓郁,偏这茶竟是没有香气的。千岳原以为这茶乃是中下之姿,匆忙之间一口饮下竟被满口略带苦寒的清冽惊了个正着。再看那碗中嫩绿芽叶,其色恰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顿时问:“这、这、这是……?”

太子复又一笑:“怎么?公子竟吃不出来么,这是两浙名茶‘日铸雪芽’。自然不比龙山瑞草,雪芽只得瑞草其色,而无其气。”

日铸相传为越王铸剑之地,其茶苦寒而有金石之气。这雪芽便是其中佼佼者。

这是极好的茶,只是非知道这茶的人难以爱惜。

少年细细端详了汪千岳许久。思索了片刻,这才面容温厚微微一笑:“鄙姓余,表字木堂。先前退下的乃是舍弟木乐。舍弟素来体弱,家里头怕有闪失,便给他取个小字“君瑞”,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要见怪。”一番话,娓娓道来,既合情理,也温存至极。活脱脱一个身家显赫的温逊公子。千岳思及方才所见所闻,不免感叹,忽然脑中灵机一动:“余……莫非两位竟是户部尚书余子俊,余大人府上的公子么?”

那少年忽然一愣,随后却又轻笑了起来:“汪公子好眼力。”

汪千岳及至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怪道下头人服侍这木堂公子竟如此规矩严谨,怪不得他这里喝茶这般讲究。原来他真是官宦子弟。

心中疑团一解,顿觉轻松许多。况且这汪千岳素来受其父影响,惯会结交朋友,如今见这余木堂举止妗贵、风流潇洒又自有隐约威仪,不禁心生好感,于是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见那木堂公子懒懒靠着舱边敞开的雕花窗棂,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开口道:“在下尚有一惑不解,又恐问得孟浪,得罪了公子。”

汪千岳爽快道:“无妨,公子随意便是。”

朱佑樘微微眯缝了双眼,沉声问道:“公子既然心急赶路。难道不知道么?即便是未曾封河,舟船也不如驿马走得快捷。”

汪千岳并未听出他语中冰冷之意,反不禁思及父亲的嘱咐,于是一叹:“在下何尝不知道。自此去往杭州府,驭马不过二十日。只是此地虽已出了北直隶,却属陪都南直隶境内,实是不便由陆路出行。”

陪都?……。朱佑樘不动声色,心下略一思索,猜想这汪千岳乃是有躲避之人,而他所躲避之人,只怕同顺天府脱不了干系,或者说,他所躲避的根本就是官府中人。

“这等烦人事体,且不去提它,免得平白坏了公子兴致。”太子正暗自度忖,却听汪千岳笑道:“如今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正闹得不可开交。寻常官员避之尚惟恐不及,不知道木堂公子为何偏赶在这时候去往杭州府呢?”

他这话其实也是存心试探。虽不是官场中人,因他父亲与官府多有结交,却也知道几分官场的规矩。现下见户部尚书余子俊家的公子竟赶往杭州府,不免就猜想这江南一案怕不是已牵连到上头。因恐牵连自家,于是出于谨慎,决意探探这官场的事体。

他哪里知道面前的公子哥儿,非但不是官府家眷,又是深宫里头出来的厉害角色。只那点心思,如何避得过太子法眼。

朱佑樘见他语气小心,步步为营,脸上偏又勉强装作好奇无意之态,心中不觉冷笑一声。

反面色如常,温和笑道:“还不是因着家父的缘故。”

见汪千岳面色微微一变,于是笑道:“舍弟君瑞自小便是个药罐子,父亲难免就溺爱过了,平日等闲不许他出门。前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下人碎嘴,只顾自己讨了好,也不管别人死活,教这小冤家知道太子代天为寿阳王贺寿。这小东西倒好,哭着闹着说自己年纪小,哪里去见过天子仪仗的排场,没得教别人笑话他。我知道他是瞧热闹的心起了,便不许他去。平日他是最怕我这兄长的,只这回连我冷脸,他都不卖面子。府里左右拧不过他,因而家父只好教我携他来了。”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语罢,微微一叹,笑看千岳道:“兄台家中,可有这等烦人的小冤家?”

虽也觉得这位官家子弟用词遣句有些古怪,只是见他面露苦相,汪千岳便把他的话信了□□分,不免释怀笑道:“怎么不是!只怕舍弟更烦人呢。我汪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豪门朱户,在武昌却也是个世代书香之门。偏生家中人丁单薄,父母膝下只我和弟弟两个。弟弟又小我十余岁,因而合府上下皆宠他,竟生出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朱佑樘听他毫无防备自呈家世,又观他言行举止,神色态度,知道此人实是个诚信君子。忽然又觉他所说事体甚是熟悉,转念一想,心头蓦然一惊。

倏地直起身子,正色而坐,朱佑樘细细打量了汪千岳一番,出言问道:“听汪公子言语,令尊难道是素有‘湖南第一人’美誉的汪亭神,汪先生么?”

汪亭神乃是一介名士,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能如此迅速仅凭寥寥数语便反应过来的人却不多。汪千岳不禁为之侧目:“正是,莫非公子见过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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