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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回

“是啊,不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未敢或忘。”及至此时,朱佑樘倒安下心来,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复又懒散了下去,“我与君瑞皆有心,若能得令尊教诲,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怕令尊看不上咱们这些天资不济的,没得折了令尊名头。

这汪千岳平日极是仰慕其父。故而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模仿父亲。虽人称其父为“湖南第一人”,却从没听人赞得如此坦率,又显得如此仰慕,当下不禁暗自得意,倒与这朱佑樘推心置腹了起来:“家父是最欢喜好学之人的,莫说是如公子这般聪颖儒雅的了,就是等闲秀才,也能轻易同家父谈到一处去。”

“既是如此,在下倒要以文会友,只望令尊莫要厌弃。”朱佑樘眼帘微垂,掩去其中万般心思,道,“只是胡州一别,也不知要何时相见了。”

话到此处,悠然一叹,顿时显出无限惆怅来:“看汪公子此番行色匆匆,不知可曾见过令尊?”

那汪千岳不禁面色一黯:“家父使人相告,令我前往杭州府,务必在寿阳王府前截住陈允先生。此番来去匆匆,倒没见着父亲一面。”

“陈允先生么?”朱佑樘细听至此,已知道其中自有蹊跷,道,“在下与陈先生甚是相得,令尊的意思……莫非陈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汪千岳不由自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家父的意思。家父只说,叫陈先生小心冯于此人。”

朱佑樘稍使手段便把事体细细探了个究竟,做得虽然轻松,此时却愁绪满心,在他看来,陈允这事儿虽琐碎,不知怎么,总教他觉得扑朔迷离。果然是天下文人所在,多是污浊所在。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去一心一意的做学问倒弄得身上都泛着一股子霉味儿。

忽然就忆起君瑞旧时在仁寿宫太子殿九屏山水罗汉床上依着紫檀炕桌专心致志下棋的样子。君瑞似自进宫以来,便懒得走动。若要动弹,往日也只肯在仁寿宫同文华殿两处。平日见他,总爱歪在那里读书、下棋。今趟出宫前倒不觉得怎样,只是一味嫌他心慈手软、不肯狠心弃子的棋路。此刻忆来,却发觉,棋品若人品,那景致原来竟是十数年来自己难见的一汩清泉。

那人一手昔年宋徽宗最擅的瘦金体,惯用松烟墨;那人爱吃糕点、尤嗜蜜饯果子;那人自幼体弱,一身病根却是那年初入宫时生生留下的;那人最怕吃药,却总教人一哄就上当;那人……。

太子心中想一阵,面上就不觉又柔上几分。他自来待君瑞与别人不是一样,今次出来,更是心中对君瑞暗生别样情愫。也是邪了,他也曾自忖要糟,只是每每见着那孩子,心底里头总有那方寸柔软为之颤动。这情形,落在汪千岳眼中,只生了叹息出来,他早把方才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便把个莽汉子说得浑身一颤的样子给忘得精光。心中只是感慨:果然一个簪缨世族的温厚子弟,真如煦风拂过。

诏令是夜间到的杭州府。

卫勒自正门战战兢兢接了行人衙门的行人,忙着沐浴熏香跪接圣旨。他奉命追查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前些时候追踪作案之人到了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的府邸,不想却被王越生生拦了下来,几番交涉无果,只好忿忿而退。为此,他便与王越交了恶。谁知不能尽早结案也就罢了,竟又弄出了谋反案来。原想着待清查过后定要参上王越一本,没料想,却反被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抢先一步上本弹劾,说他袒护反贼、办事不力。

进退维谷,结果闹得他终日惶恐不安。诏令到前,他已为此病了有多日,如今勉强起来接旨,本已是病弱的身子,现下一张病态丛生的脸更是憋得死白死白听宣:

据李裕、孟和等奏称,日前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另有隐情。……杭严道按察史卫勒办事不力,罚俸半年。着其原职留用,戴罪立功。

皇太子朱佑樘接诏后,速往杭州府,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监察此案,具折上奏,原差照办。

钦此!

“钦此”两字一出,卫勒竟如虚脱了一般,当时就晕了过去。他这哪儿是松了口气,正是被吓的。为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他已是吃尽了苦头,又被官场同僚连唬带吓折腾一番,知道被参,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谁料想皇命一下,乌纱帽是保住了,那烫手山芋偏生就是撂不开手。怕只怕,不过数月,掉脑袋也是不远的事儿了。

“哎……卫大人!” 那前来宣旨的行人正等他接旨,也被他吓了一跳。这行人不过是京里来传旨意的,哪里知道这案子的厉害。他只道今日传的又不是摘印要命的旨,见人便吓晕了过去,忙教人七手八脚把卫勒抬了安在一旁官帽椅上。当下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拍打的拍打,喊的喊,看卫勒给灌了碗浓茶下去终于悠悠醒了来,那行人道:“大人接旨吧,卑职也好回去复旨。”

卫勒方自缓了口气过来,听了他这话,险些又晕。这圣旨在他眼里实在与那些毒蛇猛兽无异。

“取些参片来给你们家老爷垫在舌头底下。”一片混乱里,一人悠然道,“这会子乱什么,还不快去!”卫勒耳里听着这声音极熟,忙挣扎这勉强看了一眼,这才有气无力道,“是清录啊。”他叫得亲昵,那人应得也快,笑嘻嘻把卫勒扶了起来,搀他颤颤巍巍接了圣旨,这才回头对那行人道:“一路多谢年兄照拂。”

原来这人竟不是别个,正是此次奉旨而来的钦差——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

那行人笑道:“大人多礼了。卑职这里差事算妥帖了,不日回京复旨。两位大人,卑职告辞。”

季晨却急了,忙让人把卫勒搀了一边,一把拉住那行人:“年兄何必如此匆忙?不如小弟做个东聊表谢意,年兄略歇歇再走也不迟。”说着便把人往外拖,行人推辞一番,终敌不过他。两人正要出门,又被卫勒紧着叫人劝住:“这怎么说的,远道而来,岂有不让卫某略尽地主之谊的道理。”他忙吩咐下人摆酒饭。看卫勒由人扶着引了传旨行人往里头走,季晨于是转头问衙门里头的仆役:“过来,怎么不见你们家大爷?”

那下人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乃是府内大公子卫敏的结拜兄弟,因而偷眼看了一旁众人,将季晨带过一边,咬耳道:“大爷昨日去了寿阳王府,现下还未曾回来呢!”

季晨一惊:“两年不见,他几时结交的寿阳王?”

那下人老老实实道:“季大人不知道。那年老爷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举家南下。到任第二日,老爷携了大爷前去拜望王爷。这不,一来二去的大爷就和王爷成了知交了。”

正说着,只听门前一人大笑:“哟,这么闹腾腾的。教人险些认不得门呢。”

“阿敏?”寻声看去,才见是个衣着锦绣,面貌秀气的少年公子。这公子哥儿此时正斜靠门扉,面露讥讽之色。眼神漠然,飘了一周。冷不丁儿看见季晨站在角落愣愣瞧着自个儿,面色忽然一白。默然片刻,忽然哈哈笑着,穿过厅堂,回后院去了。季晨见卫敏神色举止皆异常,人早懵了。此时方回转神来,急忙跟了过去,拦他在后院里。

“阿敏,你这是怎么了?”季晨问他。卫敏他是知道的,那原是个孤高的主儿,最厌弃那些衣着锦绣、涂脂抹粉的纨绔子弟。然而不过两年未见,方才厅堂之上草草一眼,只见他华服美冠,近得前来,又嗅得他竟是满身香馥。因而更是大惑不解。

那卫敏止了步子,听见季晨问他,也不言语,立在当处,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季晨正觉浑身怪异,谁知竟不防教卫敏给抱了个满怀。

光天化日之下,季晨竟有冰水淋身之感,僵直了身子,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来。眼正发直,见埋首在他肩窝的卫敏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着自个儿,那情形真是恐怖万分。

“你怕了。”转了一脸讥讽,卫敏笑笑地看着他,“呵呵,我知道,你怕我。”

说罢,用力一推,狠狠撕了半扇袖子下来摔在季晨面前,冷语道:“你我今日割袍断义,日后别再来寻我了。”于是拂袖而去。

“阿敏,这是怎么说的。我怎么能怕你,你待清录的好,清录总记得的。你看,你旧年送的帕子,我还带在身上呢。”季晨慌忙自袖内掏出条帕子来,握在手中要给他看。卫敏却连头也不回。径自走了几步,他却仍旧住了步子,背着季晨冷言道:“你若还记得旧年友谊,便听我一句。此地是非多,你能脱身便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季晨被他此举弄得莫名其妙,虽不知其中缘故,却可依稀猜到定与那寿阳王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寿阳王,他就头痛。

此人贵为王爷,封地富庶。锦衣玉食之下,行径风流。若说他是风流潇洒,照他看来,不过是纨绔恶习。偏偏这王爷又是个才高八斗的人物,年纪轻轻,结交了一群江南名士,与之吟诗作对,煮酒论茶,古物赏玩更是个中高手,却不见他于国于民有何建树。也因他并无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劣习,故而得了个名号“雅王爷”。

宴罢辞了按察史卫勒出来,季晨心中甚是烦乱。此时外头天色昏暗,官轿已启程返回驿馆。轿外寒风正紧,呼啸而过,卷得轿帘不时舞动,外头仆从手里打着灯笼,柔和烛火不时透过轿帘微动的缝隙照进官轿。

安坐于官轿之内,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回了驿馆。

下得轿来,早有个小驿丞迎了出来:“季大人可回来了。”

季晨嘴里“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直往里走,刚进前院儿,却见自个儿那小书童正坐于门前拿衣袖抹眼,顿时把脸拉了下来。那童儿姓尹,平日脸上难见笑容,半夜里季晨常听他独自呜咽,于是给他取名均幽。这会子他抬头见了季晨回来,忙拿衣裳下摆擦了擦脸起来,伸手就来接季晨手里的锦缎盒子,正被季晨一手打开。书童脸色尴尬:“老爷今儿回来得晚,可用过酒饭了?”

季晨闻言不语,将手里卫勒送的礼物交给一旁驿丞收了,才道:“你淌眼抹泪儿的做什么?哭丧?”只说了这一句,那书童便知道不好。此刻季晨怕是正不知被谁气的不轻。自己怎么撞在这脊骨眼儿上惹翻了他。季晨也不看书童突然间战战兢兢起来的样子,又偏过脸对身边驿丞吩咐道:“现下时辰虽晚了些,还要劳驾备些酒菜。”季晨边说边步入房内,解了外裳,复将几两琐碎银子数在驿丞掌心,打发他去了,这才若有所思地坐入官帽椅。

均幽听了他那句话,脸色顿时煞白,畏畏缩缩站于门外阴影之内,看季晨安坐八仙桌边小酌。季晨与驿丞对饮了几杯,笑道:“老哥哥,方才你家里人已来催过,我这里不敢再留你吃酒,免得嫂子怨恨我。”那驿丞也笑,见季晨眯着眼又饮了一杯将杯底亮给他看,于是起身:“大人慢用,卑职先走一步。”

房内烛火映在他面上显出幽昧不明。季晨拿竹箸挑了挑盘中下酒菜,兴致索然放了下来,眼角瞥见均幽仍旧站在门外,便问他:“怎么,还要老爷我请你?”他这话说得厉害,均幽腿软脚颤,听了他这话,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爬进门匍在季晨面前:“老爷,均幽错了。”

“言重了,你自顾你哭,于我有什么相干?”冷不防,季晨伸出脚来,一脚踢在他头上,直揣得他额角裂出血来。书童也顾不得擦血,闻言忙爬过来,牢牢抱住季晨一条腿:“求老爷饶了我这回,均幽再不敢了。”季晨却不理他:“你也不必说了,我这里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明日我叫他们找个牙婆子来,领你去。”那均幽顿时又哭了起来,忍着痛在地下猛磕头:“老爷,均幽真再不敢了。今日实是有人来传口信儿。知道大人不在,候了快五个时辰才走。问他府上名姓,他也不说,只留下话儿说是‘明日三更,城外水月寺相会。’那‘水月寺’原是均幽旧日家中祠堂所在,尹家历代先祖都曾奉于其中。只是后来尹家日渐式微,如今更是败落。直至今日,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竟不得清净之地安放。均幽一时百感交集,这才……求老爷饶过均幽这一回吧,均幽不敢了。”

季晨知道他家中底细,此际他高高在上,垂眼看这昔日恩人之子作卑微状伏在自己脚下。忽然就有那无限畅快之感涌上心头,一时间先前那因卫敏而沉郁的心绪略略欢快了起来。于是他沉吟良久,抿了口杯中物,将手中杯放回桌上:“下去吧。”他起身进了厢房,将袖内纳的一方帕子甩出门外,弃在地上。这是卫敏当年用来包裹几锭金花银子的旧物,分别那年,卫敏将这包物件托人送到季晨家中。无用之物,弃了的好。啧啧,真枉费了他听说卫敏与寿阳王交好之事,特特将这东西自那些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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