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含悲愤亭神斥竖子 掷上谕太子骂奸佞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说起先生弟子的事体,不免就说到那陈允头上。
陈允在胡州柳家有个女弟子,乃是家中幺女,乳名思影,自小聪明清秀,家中父母欢喜,便欲她读书识字,柳父更是执意请陈允做她先生。此事莫说是在胡州了,即便是天下各地也是罕有的事体。
陈允本不欲收这学生,只是当时正逢急着替佟雪离赎身,短缺金花银子,只得勉强收了下来。原说好一年只教她几个月的。谁想那柳小姐腻先生腻得紧,等闲也不肯离了先生。偏偏陈允又爱她聪颖、怜她体弱,于是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在柳宅耗着。
这日晨间,陈允草草饭罢,听见窗外有人在院子里头走动,便推窗去看,却见竟是冯于在院里踱走,不觉奇怪。因而扬声问他:“冯兄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原来柳府上下皆知冯于、汪亭神两人乃陈允执友,故而一旦此二人来访,必是不阻拦他的。
冯于闻言脚下一顿,抬眼来看。松坡远远见他迟疑不定,于是越发觉得蹊跷。直待那冯于近前来,方才看见他形容憔悴,仿佛是一夜未曾入眠的样子。
冯于立于门中,见陈允上下左右细细端详自个儿,于是苦笑:“倒教松坡见笑了。”
陈允取了茶碗置于几上,本想沏茶待客,怎想壶中竟无半点热水。只好恬然一笑,道:“冯兄到底来得不巧。松雪未化,无水待客。” 这也是因他陈允天□□静,独居住柳府偏院,最恨人扰他清静,故而无人左右侍侯。一旦阖上院门,此处更是沉寂孤凉。
冯于干咳一声:“松坡怎如此怡然?莫非还不知道音庐出事了么?”
陈允一惊,满面浅笑此刻蓦然僵在了脸上。
只听冯于道:“前儿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契满家去。雪离公子便出门上人市买个新童儿,路上正逢着戴家那豺狼狗儿,不知怎地公子竟跟了他去。昨儿知道了这事儿,我便央人去打听。原来那日知府大人正摆饭宴请本省‘镇守中官’李公公,那李公公见了雪离公子,竟把人给扣了下来。说是把雪离公子给编入了寿阳王生辰纲的礼单里头。昨儿夜里就上路南下了。”
“寿阳王……。”陈允此刻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过片刻,倒已是把心给凉透了的。
天下谁人不晓,那寿阳王乃是个惯会寻欢作乐之人,虽是个凤子龙孙,平日里却终日与那些娈童优伶作耍。莫小瞧他乃是个纨绔子弟,只因为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爱他风流潇洒引为执友,左右无人敢轻慢了他。
“松坡!”冯于见陈允脸色沉郁,正欲拉住他臂膀宽慰一番,怎想他竟疯了一般,猛地一甩手,再看时,已夺门去了。
冯于大是诧异。他素日知道陈允与那雪离公子很是亲厚,此番也料想他心中焦急,却不知道这陈允昏了头竟如此不智。看他那架势……。
冯于想至此处,不由目露轻蔑之色。却听见有人冷笑一声。回首看时,原来竟是汪亭神。看他眼神轻蔑,冷冷扫视了自己一番,冯于不禁心中一紧。
汪亭神立在院角树下,也不晓得已到了有多久、听了有多少。只听他冷声道:“倒如了你的愿。”
此话一出,冯于却径自皱眉:“这话是何道理?亭神老兄怕是误会了。”
“你我都是明白人,你做的好事,还想瞒我?我知你那日也在知府大人席上。原不晓得你的打算,只道你势单力孤不好替雪离求情。这会子你把事儿都说给松坡听了,却唯独只字不提你昨日也在宴的事体。一句紧过一句,字字句句皆乱松坡之心。我前后推想来,你的心思真何其歹毒。”汪亭神冷冷一笑,“冯于,好个读书人!你今日把松坡害了,十载寒窗,那些圣贤文章原来都读进了豺狗腹中。”
冯于顿时一脸委屈:“我素日度忖你也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却糊涂。也不知是哪个在你跟前乱嚼舌头根子,竟胡乱诋毁我。”
“还想瞒我。你素日嫉贤妒能,我也不是不知。只是爱惜你才华方不点破。谁想你不顾惜自个儿读书人的颜面,打有了靠山时起,便越发放纵起来。你当日喜新厌旧,现如今背弃亲友。莫非真要到众叛亲离的地步才肯罢手么?”汪亭神神情无奈,重重叹了口气,复和颜悦色道,“我现下仍旧有心劝你改了,你若还知道端正,听我一遭。放过松坡可好?”
冯于并未睬他,反倒垂手不语。他此刻心思并不在汪亭神身上,倏然只觉得自己手腕上一串麝香玛瑙珠子仿佛吐出热焰灼得他苦痛不堪。汪亭神见他面露悲伤之色,知道他已是心思动摇,心中度忖,若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冯于便是顽石也该点头。心中方拿定了主意,正要开口再劝,却不想眼角余光所见,冯于的神色竟全变了。他自是暗暗叫糟,冯于却微微展颜,气定神闲道:“汪公多虑了。某虽寡才,却也知道端正,岂肯做那薄凉事体?既然公如此不悦,某便先告辞了。”他说至此处,当真转身欲行,却不防汪亭神气急,迎面而来,一把攥紧了他身前衣襟:“你好。我这里好说歹说,你仍予我装作糊涂。当真以为我就拿你没法子了么。也罢,今日即便三曹对案,我也要拉你见官。”
冯于闻言,顿时冷笑连连:“公糊涂了。既不待见我,直说便是。何必气急智昏,说出这等没道理的话来?”
他此话一出,汪亭神顿时醒过味儿来。心头越发气急苦闷,却也拿他没有法子,只得怏怏放手,咬牙切齿道:“你好。我且看你有个什么下场。”
冯于听他说话,便微微笑了起来:“汪公怎么忘了。我家主子邀公明日绘江别院一见。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话至此处,他复阴下脸来,冷哼一声,“你但有意,便罢。若无意么……自然也是好的。”
一时两人僵持不下,互相瞪着对手,谁也不愿先行一步。
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叫道:“汪世伯!”那声儿倏忽便至。
汪亭神正要回首,忽然又听见院前“吧嗒”一声。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个小丫头正趴在阶前,茫茫然抬了头看着两人。
那丫头年纪约莫十多岁,生得眉目清秀,灵巧动人。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穿着粉锻花袄皮裙,上头绣着几只雪蝶绕花飞舞。
因陈允爱雪,昨夜一场豪雪留下的痕迹至今未扫,本是个俏生生的富家小姐,此时却摔在阶下,全身沾满了雪粉。
汪亭神见她这狼狈样子,不觉“扑哧”一笑,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思影怎得如此不小心?”
柳家上下都晓得,柳家掌上明珠柳思影虽是个娇弱身子,却偏生是个假男儿性子。自她四年前拜陈允为师之后,委实也教陈允头痛了一阵儿。只是陈允既头痛她这性子,也欢喜她这特例异行。故而也不曾严加管教她。
正因着这豁达的性子,那柳思影尽管此时满身狼狈却也毫不在意,草草拍了身上雪粉,一下拉住汪亭神的袖子,佯作可怜兮兮模样瞧着他:“思影听下人说汪世伯来了,所以急忙赶来。上回世伯允我一只兔子的,莫不是给忘了吧?”
汪亭神眼中骤然一亮,呵呵笑道:“思影不说,世伯倒真是忘记了呢!”
当下也不再与那冯于说话,小心牵着柳思影出门去了。
及至琴阁前院,那柳小姐笑嘻嘻道:“世伯怎么谢我?”
“你这鬼灵精!”汪亭神哈哈一笑,蹲下身子,仰头看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白。
“世伯?”柳思影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这向来和蔼的世伯怎一下子变了颜色。
汪亭神道:“前些时候接到家书,说你千岳世兄已赶来胡州与我会面。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了。只是看来世伯恐怕来不及会他了,你叫他去追你陈先生,务必要他在你先生到杭州府寿阳王府前截住他。叫他们小心冯于此人,行事莫要冲动。”
思影怪道:“分明方才先生还在的,怎么一会子工夫就走了?,世伯既然不想他去,怎么也不拦他呢?”
汪亭神涩然道:“终是我的不是,竟没想到那冯于竟如此可恨。”思影不解:“冯叔叔怎么了?”
他早知道冯于耍尽手段,乃是要同时除去“南松北雪”。却仍旧妄想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可惊醒那人,令他改过。没承想,那冯于早已不是当日模样,反而误了大事。既挑明了他借刀杀人的主意来说,冯于还岂能容人轻易坏他大计。莫说是要向松坡示警了,恐怕他不但白白丢掉性命,松坡也立时就死了,雪离公子更是没了指望。
这本该已是桩无法开解的事体的了,亏得冯于尚且不知千岳赶来胡州。
勉强一笑,汪亭神道:“世伯先走一步,允了你的兔子,实乃是千岳已养了有一段时日的,明日你同他要就是。”
汪亭神站直了身体,细细看了一番柳思影,面目倒平和了起来:“思影,你做汪家媳妇,实是汪家的福分,可惜……。”
汪家媳妇?
思影不解,正要相问,却见世伯将腰带里藏着的如意结取了出来,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许久。复又将之纳在掌中摩挲片刻方才幽幽一叹,默然而去。
却说这君瑞将一包热腾腾的梅子蜜糕捂在怀内,兀自兴冲冲转回客栈时,险些一脚踩上一堆碎陶,地上酒渍未干。君瑞不由一愣,只道是哪个撞翻了酒壶。跑堂小二倒利落,忙扶住君瑞道:“小爷您这边走。”那小二说着,又回头抱怨道“客官,你既是兴起,便只管乐你的去,何必摔了咱们的酒坛子?”君瑞见他们手脚利索,把碎陶收了去,也就未将那些放在心上,这世间原本琐事无数,又何必知道个究竟。于是便听见了那一阵弦声乍起、檀板轻敲。
客栈里头显是有人在唱鼓词:
……释闷怀,破岑寂,只照着热闹处来说。 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 凿破混沌作两间,五行生克苦歪缠。兔走鸟飞催短景,龙争虎斗耍长拳。 生下都从忙里老,死前谁会把心宽!一腔填满荆棘刺,两肩挑起乱石山。试看那汉陵唐寝埋荒草,楚殿吴宫起暮烟。 倒不如淡饭粗茶茅屋下,和风冷露一蒲团。科头跣足剜野菜,醉卧狂歌号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君瑞打小就爱那些弹词鼓儿哼,五六岁起便跟着家里女眷一同听时兴弹词。此刻竟然就忘了太子,反立在那里听得有滋有味儿。本以为那唱词的如何也该是个半老的老秀才,却没想这人年纪好轻。只是疑惑他怎么就有了看破功名的心,便听他又唱: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杀妻的吴起倒挂了元帅印,顶灯的裴瑾挨些嘴巴。好兴致时来顽铁黄金色,气煞人运去铜钟声也差。我愿那来世的莺莺丑似鬼,石崇脱生没个板渣。世间事风里孤灯草头露,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扎煞!
某虽无临潼关的无价宝,只这三声鼍鼓走遍天涯。……
这几句一唱,君瑞也听出来了。这人想必是遇了什么事儿,却憋了一肚子怨气编了词儿来唱。不禁偷笑,却听身边座儿里头有人叫道:“秀才,好冲的词儿。倒把原由说个分明啊!”
君瑞人小,看不真切,于是使劲儿挤过人缝,好容易才看见那唱鼓词的秀才。这秀才布衫陈旧,纶巾褪色,不是什么宝带轻裘的钟鼎子弟。样貌倒不显老,旁人看来,也就不过弱冠年纪。
君瑞挤上前时,正见他随手把鼓槌撩下:“不过是唱来顽的,何必计较。”说着,竟笑嘻嘻冲一旁青衫姑娘作揖,“扰了姑娘的场子,还请见谅。实在是技痒,忍不住献丑了。”
那姑娘只是一笑:“不知道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鼓词?写得倒有些意思,可否抄写出来让奴家把它唱全了?”
秀才一擤鼻子,正色道:“姑娘见谅。这词原是先父所做,只是先父时运多乖,未免就写得偏激了些。不合姑娘取去传唱,恐怕唱得多了,倒给人惹来祸端。”说罢又是一揖,方才由几个好事人请了,翩翩而去。
君瑞偶一仰首,竟见太子此刻正坐在楼上雅座里,隔着栏杆瞧着自己,目光冷冽,直教人头皮发紧。君瑞心尖顿时惊跳了起来,于是急急忙忙登级而上,屈膝跪在太子桌前,浑身微微战栗,不敢出声。
雪化之日,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候。等闲无事的富贵人家往往全缩在家中怀炉取暖。这日子会出门的,若非行商便就是那些无聊文客。因而这客栈里头,连同掌柜跑堂,寻常百姓不过十多个。这些人生就平常,极少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今日见个样貌可喜、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若大一个客栈,竟再无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