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扣着银箸,点了最末一盘丹凤朝阳。随侍出宫的尚膳太监连忙取了一勺摆进小碗奉上。
半晌,朱佑樘方开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何物?”
君瑞一惊,忙低头道:“乃是永花巷的梅子蜜糕。还热着呢,少爷可要进些?”
“亏你还有些孝心。”朱佑樘倒似已把日间君瑞出言顶撞一事给忘了一般,竟轻轻一笑:“免了免了,你起来说话吧。”
君瑞素知他的性情,故不敢掉以轻心,忙抄手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正战战兢兢,却听楼下顿起琵琶、三弦之声,弹的黃钟宮调。方才那青衫姑娘此际唱道:
……滴滴风流,作为娇更柔,見人无語便回眸。料得娘行不自由,眉上新愁压旧愁。天天闷得人來彀,把深恩都变做仇,比及相见待追求,见了依前还又休,是背面相思对面羞。……
君瑞原以为秀才走了,便再提不起人胃口来听。此刻听了她唱,反倒一愣,原来先时这场子唱的竟不是鼓词,而是搊弹词,唱的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这倒新鲜了!原来这时候朝野盛行那“海盐腔”,依依哑哑得少见人唱那搊弹词这金代古物的。
那姑娘一张口软糯粘人,兜得人耳也酥软,如今唱得那莺莺忒是委婉动人。君瑞因是凝神去听,自然不觉也被她搅了进去。随了那姑娘行止,他也是动情,他那里动情不要紧。偏这时节,太子问他话。两声三声不应,自然激得太子心头怒起。正欲发作,却蓦然瞧见了君瑞一脸痴醉。
太子素日在宫中,多见宫中妃嫔,无一不是婀娜娇艳之辈,身边服侍的也有宫婢。若说他不识女色,那是混话。陆栎本是不同宫内女眷内官的疏例,然而即便是他,之于太子,也无非是个玩伴。君瑞年纪比太子小上两岁,生来乖觉,知道他的都晓得他聪明伶俐,是个有水晶心肝儿的玻璃人儿。只是太子倒未曾真拿他当个人物,原先他也有收降服孩子作个助力的念头。偏几年相处下来,太子心中也有数,这孩子并不是官场上周旋的货。他为人谦恭有礼,似玉温润,只是他若真恼了起来,竟是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犯毛的主儿。刚进宫不多久,他便因为四皇子百般挑衅,真跳在堂堂皇子身上,一拳打了下去。幸而老四品行轻佻不堪,竟不以为忤,这才没有酿成大祸。后来几番搓揉,他那性子仍旧左强,只是隐得更深了些。太子每每念及此事,便不觉摇头苦笑。这怎么是个谋权的助力,分明是个依着大人的孩子。想当日,每每有别宫的皇弟前来仁寿宫给皇祖母请安磕头,他只是退居一旁,并不作声,明明是个知礼守节的端肃人。出阁之后,也曾随自己跟着父皇去过一回奉天门右厢诸王读书的书堂。原本极端肃的小人儿,忽然听得外头按规矩于午时大叫“先生吃酒饭”时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亏得当日父皇已受了四拜先行离去,如若不然,他那顿板子定是吃定了的。这小人儿,聪慧极了,只是……还是个孩子。恼了他几回,知道错了,这孩子就缩在仁寿宫里等闲不肯出去,只拿双水润大眼委委屈屈瞧人。要捉这孩子不好的把柄真多了去了,随便一个理由便能令他家去,另选个有能耐的人跟在身边。太子总也不明白自个儿的心思,这么个没大用的玩伴,怎么就撂不开手了?便是真恼了他,也是气气罢了。
这还是个孩子。
太子往日都这么想。因此,平素不免就待这孩子宽了许多。君瑞但有什么错处,罚起来也同别人不是一样。大太监怀恩不知为这劝了太子几回,说他纵得这孩子太过。太子从不当回事儿。别个调入仁寿宫内的小内官若错了一点,便是立时杖毙的下场,只有这个六品侍读,太子就是真恼了,也不过痛骂他一回。待他日气消了,又是与他同榻同食。按说,这两人该是无话不说的青梅竹马了,偏偏太子同君瑞并不多话,君瑞又几回看太子眉都不动一下,便把身边的小内官拖出门外,打得浑身是血,他心中自然畏惧。故而,两人仍旧不甚亲厚。
然而此时太子正欲发作的怒火竟猛然一窒。这还是那个小小的孩子么?看他神情如此妩媚痴醉,那谦恭有礼的书生气,此刻全然化作了一汪春水,委婉温柔至极。温柔如斯,却为个卑贱下等的歌女,岂非可笑!太子心中忽然不适。只是这温柔如此和煦,真是他平生仅见。自七岁受封为太子以来,太子因惧怕万贵妃迫害步步为营,刻刻小心,纵使是留在皇祖母身边也不敢松懈一分一毫,时时计较,分分算计。长此以往,早生成个阴霾骇人的性子。如此温柔,怎不令他徒生眷恋之心。偏偏此时君瑞只是目露温柔,便令满腔火辣生了逆流之势,他心中又怎能不生惊骇。
百般滋味陈杂,只弄得他心慌意乱。
正自默然,偏巧又有个办事的上来回话,说是明日走水路的船已定了下来。
朱佑樘听人回话,这才醒过神来,微微点头:“知道了。”说着又思及方才情形,仍是大惑不解。因此上不觉转头去看君瑞,可惜这会子他也已回转神来,正小心看着自个儿,眼角眉梢自然早没了先前那似水温柔之色。
再想发作,才发现不知何时,心头邪火已消,人反倒心平气和了起来。
君瑞见他许久不曾说话,心中渐定,知道依他的脾性,准是火气已泻。
平日在宫里,太子虽然脾性不佳,为人阴霾,只对他陆栎却有些偏宠。因而君瑞虽是乖巧机灵、行事小心,偏生心性不定。只消心绪不宁,便有了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随后再教太子脸色一沉,又知道不对。如此三岁,枉费他陆君瑞如何乖巧聪慧,竟然是个学不乖的。
日间出言顶撞主子,说到根上,诚然正是因此而生的事端。只是这类事体实在罕有,因此今日偶逢,倒令朱佑樘为之侧目。
及至次日,太子朱佑樘五更时分便早早起身梳洗。待弄得停当,正要传膳,却觉左右有些异样。略一思索,方悟原来乃是君瑞尚不曾过来的缘故,于是转头看向一旁余嘉。
这厮素来是个乖巧的角儿,最会察言观色。现下见太子转头瞧着自个儿,便已晓得太子的意思。会意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转至人字房,轻轻唤了几声,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得房中“哎呦”一声。慌忙推门一看,原来是君瑞睡梦之中受惊,卷着被褥竟从床榻之上跌了下来。
余嘉年纪也不大,又素来与君瑞交好,今日见他狼狈,不觉轻笑出声。于是君瑞更觉狼狈,不禁狠狠瞪他一眼,嗔道:“你这厮,专拣人笑话瞧,哪像个宫里出来的,没的失了身份。”
余嘉平日是与他玩笑惯了的,自然也不恼,只拍手轻笑:“陆大人好啊,睡过头了也不知道,主子谴奴才过来看看,怎知竟招了嫌了。”
“好余嘉,竟生得这般伶俐齿尖!早晚一日说得死人活转了来,也不新鲜。”君瑞啐了他一口,急忙松了身上被褥,草草穿戴起来,“太子几时起来的?”
余嘉替他系上腰带,左右端详,又抬手把带上玉佩饰物整了整,回道:“五更就起了,这会子正要传膳呢。”
君瑞暗叫不好。那余嘉抬眼看他一脸恼恨,不禁“扑哧”一笑:“现下知道要紧了?今儿那位心情正好。况且他素日就待你与别个不是一样,起得迟了些,当是无妨。”
余嘉用的玩笑口气,似是天性便是如此开朗随和之人。君瑞却知道他心中隐藏苦痛。当年他曾因好奇问过余嘉家事,只知道他有个母亲在宫外不远住着。虽说族里还有不少亲戚,只是自己家里除了母亲,便再没什么人了。君瑞也问他:既然是家里独苗,怎么就入了宫?
余嘉轻轻一叹,道:“嘉入此宫闱时已满十岁。实在是老娘病得厉害,族里人非但不肯接济,连家里一顶破瓦房,他们也觊觎着,都等着她伸了腿,他们好占房。那个冬天极冷,京城里到处都是积雪,冻得连鸟都找不着吃食。大人不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也没那种眼看着老娘病在床上却没东西给她吃的感觉。嘉心里不好受。还是远房一个叔叔知会了宫里招人的事儿,才让咱们有了活路。但老娘是不肯的。她二十五上守寡,总说要养大独儿,给余家延续香火,九泉之下才对得起孩儿他爹。所以嘉此身头一回骗她,就是骗她,嘉是到京城大官儿的府里做长工,签的是三十年的卖身契。就是现在,她还不知道,余家唯一的儿子已经净身做了老公。”余嘉说这伤心事的时候,未掉下一滴泪来。只是以他比男人略显阴柔的嗓音淡淡叙述着,“大人知道净身吗?那可真疼啊。净身房有一股子恶心的气味,嘉一进去就闻着了。一个大木桶子里头,鲜血淋漓的。行刀的人,顾不得擦刀上的血,就急着骟下一个。人都跟畜生一样被糟践。有的熬不过去,刀下去不久,就死了。那些死人都被扔上板车,运出宫去。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嘉命硬,挺了过来。在破板床上躺了十天,才算成了。而那些四五天里流血发烧死了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可挺过来了又怎样,在这宫里,没个依仗,连那些不算人的老公公也变着法作践新来的。呀,嘉怎么跟您说起这码子事儿了,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那些话究竟是不是污了君瑞的耳朵,君瑞心里明白。但余嘉却已不想再说了,他把被角给君瑞掖好,便要告退。君瑞看他躬身退至门栏前,忽然扬声问他:“余嘉,你恨不恨那些老公公?”
余嘉抬首:“不恨。”
“这是为何?”
“大人不知道。那些老人失势是常有的事儿,若几时病弱了,走不出门。活活饿死的,也有许多。紫禁城大了去了,宫里太监老公太多。谁能想得起一只起不了床的蝼蚁?”
君瑞长了这么大,学的都是诗书礼仪、孔孟之道,行的是君子之为。家中殷实,父母疼爱。一双眼睛,见的都是天底下最干净、最慈爱仁厚的。但从那一刻起,君瑞知道世上原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单纯洁净。
这会子见余嘉这般开朗的样子,君瑞忽然觉得就有些心酸。原也是莫名其妙的心思,那事儿距今早有多年,怎么就在这时候想了起来?
君瑞不敢再多想,匆忙梳洗毕便赶了去。
急忙忙进了去,正瞧见太子传膳。朱佑樘见君瑞匆忙间面色微红,不觉又思及昨日情形,心头于是一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瞧他立在一旁不顶顺眼,生生把他进膳的胃口也给失了。
“平日你与我共食怎么就不见这么规矩?”太子忽然知道失言,忍不住干咳一声,正言道, “今早你起迟了也就罢了,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话到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原就是个六品侍读,横竖也是个官儿,怎不如他们自律严谨?”
听得太子此言,余嘉不禁暗笑。平素只说主子不简单,其实也不过十五呢,虽然是个帝王心思,却少不得孩子气。怎么就忘了,宫里头太监就是正四品的官儿,再小的监丞也有五品,左右大过他个六品翰林侍读吧。只是内外官不同罢了。
君瑞闻言也是一愣,正自诧异,忽然听见侍从进来禀话,说是上谕到了。
及至送上谕之人进来,这才知道窦元宗委实不放心旁人,乃是派了朋少安的差使。
于是君瑞偷眼去看太子,见他也是一愣,只消片刻,便微微笑了起来:“老窦也是个使万年船的,竟打发我这奶哥哥办差。”
窦元宗此时已任了詹士府右春坊庶子兼司经局太子洗马,是个正五品的官儿。原来上谕本是送至送官船上太子手里便可了结了的,只为太子硬要白龙鱼服混入民间,这事体就复杂了起来。他为保太子安全,不敢泄露太子早已不在船上,只是这上谕又不是等闲东西。万不得已,只得叫朋少安亲自送了过来。
朱佑樘打发了左右,单留下君瑞和朋少安,这才懒懒打开折子草草一看。只片刻,便冷冷一笑,“啪”地一声,把文册甩在案上。
君瑞与朋少安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
朱佑樘只觉心浮气燥,起了来,在房里踱步。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走了几步,忽然问道:“阿奴,长卿嘱咐了你没有?”
“窦大人派人先探明了相干事体。临到奴才来时,叫小的细细说于主子知道。”朋少安老老实实道,“这会子寿阳王称病,乃是个幌子。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目前巡抚辽东,虽说管不到江南的事儿,大人猜想,寿阳王称病有六成是出自他的授意。再有礼部周洪谟上折子,请旨道为使寿阳王安心养病,暂免江南众官员前往贺寿。皇上未准。”
朱佑樘冷冷一笑,心下暗自度忖:寿阳必是想避祸。再有周洪谟这老东西,不过一个‘八股工匠’,惯会人云亦云。如今敢上这种折子,必是马文升的嘱咐。案子发得蹊跷突兀,父皇这回已派了本宫贺寿,来不及招回了。哪能让寿阳如此躲了皇差,这是扫面子的事儿。下头官吏原本相护,藏着掖着的事儿不知有多少,若真要弄个水落石出,怕是非暗访不能得。
因是又问:“长卿还说了什么?”
“窦大人说,这事体恐怕还牵涉了不少官员,事体先前虽由杭严道按察史卫勒查办,却因为他官阶小些,被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压住动弹不得。且又有消息说,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王越下头督粮道伍路莹怕是也绕在这案子里头。”
朋少安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才又想起一语:“对了,大人还要主子尤为小心目前正奉旨赶往杭州府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
朱佑樘愈听面色愈寒,他原本没料到这干主持一省的民政、军政、司法的“三司’再加上个御史言官儿,居然全坠于其中。于是听至此处,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果然统统出息了。”
因不知道上谕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君瑞一旁听了半天,竟横竖未听懂半分。一直听两人一问一答说到了季晨头上,更是迷惑不解。
季晨者,小字清录。弱冠之年得“赐同进士出身”,考选之后,被送进翰林院做了“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之后“散馆”。如此一路出来,及至今日做了监察御史,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倒也算得官场得意。他与君瑞不算相得,只是因着他与窦元宗交好的缘故,也曾入宫同君瑞吃过几盅茶。
这人虽说也能作作文章,只是竟是个不会吃茶之人。总喜欢喝些掺杂茉莉、木樨之类香草的下品茶,就连茶点也只喜欢那些掩去茶色的枣泥等糕点。君瑞如今还记得当年父亲不知从何处得的琉璃茶。茶出琉璃庵,其产不多,僧人奉客不及一两。原是稀罕物儿,君瑞舍不得吃它,只是太子好奇,他这才忍痛取了几钱出来。长卿吃着还好,那季晨却嫌这琉璃茶太过单调,硬讨了果子放入茶中。打这以后,凡是吃到好茶,君瑞宁肯用茶水浇灌兰花,也不愿再给季晨糟蹋一口。
只是这季晨虽说是个俗人,人品倒也不坏。君瑞此刻见太子怒气冲冲提到了他,只是迷惑不已。
朱佑樘本是心中狂怒,见君瑞一脸不解,忽然只觉得心上似是被只温柔小手轻抚而过,怒气尽散。他知道君瑞。并不以为君瑞此时是学那些官场上的老狐狸分明知事也装作糊涂。于是心下反倒定了几分:“阿奴,你把事体也同君瑞说说。”
听了朋少安如此这般一番话,君瑞这才知道,原来杭州府秋粮走水,查了数月,到了如今,不知怎么竟查出谋反案来。上头震怒,令太子监查此案。
这么个烫手山芋,必是万家妖孽子设计扔到本宫手里的。只是不知她心底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如此一来,还需谨慎从事为上。朱佑樘咬牙,思索片刻,方才道:“阿奴,你这就回船上去。传本宫的话,皇船慢些行程,于杭州府五十里外停船,本宫自有主张,不许走了本宫的消息。再有朝中消息,就叫你来传话。”
当下便与那朋少安分道扬镳,太子也没心思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