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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回

第二回:冰雪聪明枉联诗 伶俐剔透费思量

成化二十年冬,寒风凛冽,京畿道上,雪积了有寸许,车马过时,轧得那精盐一般的积雪“嘎吱”有声。半天里,鹅毛大雪依旧下得紧,一场大雪几乎弥天。

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沿着官道自然难见行人。

胡州地界。

碑石上头蒙了一层厚雪,碑面上“界”字倒已有一半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是胡州地头了。”一辆马车过时,车帘稍掀,内有一人微微探出头来瞧了那块碑石一眼,不多时又缩了回去。

车壁轻响,车走得更快了起来。

胡州城原是南下必经之地,又因此地一座婆云茶楼,招惹了许多行商与文人墨客汇聚于此。

胡州城统共四道城门,分立东南西北。北门名曰:朝阳门。有颂圣之意。

婆云茶楼便离这北门不远,相传乃是宋代徽宗年间的老店子。因其茶香千里,曾有过几代皇帝、亲王下临。

老店子里本来生意极多,今日逢着大雪,人到底稀少了些。只有几个当地熟客自命风流,执意要在此间烹茶赏雪,吟诗作对。

座上有个书生,此人姓陈名允,字松坡,乃是个此次大比落第的秀才。虽素有才名,却无恃才傲物的脾性。故而这回落了第寄居在此,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慕名文人相邀。

此地却也有个妙人,名曰:“六窍公子”。盖取其“唯一窍不通”之意,本来的名字倒已经记不得了。此人偏又无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道德文章皆高人一筹,为此还生出不少笑话来。因而逢着文期酒会,此人也是必邀的,众人觉得若座中无此人,失色不少。

这回赏雪,六窍公子自然也是来的。方上了二楼雅座,便缠上了那陈允:“松坡兄。小弟此番做了几篇文章,只待兄长细细品评一番,也好教学相长。”

陈允接过文来,细细看了一番,开口正要评它。忽听得楼下茶保一声拉长调子“来——客——罗。”

众人一惊,纷纷自楼上探出头去张望。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到了,竟教茶保这般殷勤。

只见个腰里别着配刀的莽汉子一脚踏了进来,手里白灿灿的打赏了茶保,因见上下众人皆直愣愣地瞧者自个儿,两眼一瞪:“瞧甚?没见过活人么!”

一旁茶保见了,哈腰道:“爷且消消火,里头坐。”那汉子瞪他:“少给爷打屁!拣个‘清净雅致’的座儿伺候了。”

茶保平日里这类人也见多了,自然也不生气,笑笑诺了,正要领那汉子进来。忽听那汉子身后有人“扑哧”一笑:“赵醒呐,父亲此番命你随我出来,你倒在外头尽扫我的脸面。只亏你还记得‘清净雅致’这词儿,也算不枉君瑞的嘱咐了。”

众人寻声看去,见个浑身裹着狐裘的少年正立在门前。那少年说着便在檐下跺了跺脚,抖去一身残雪,这才由一旁侍从伺候着退下裘衣,踏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身石青袍子,生得英俊不凡,威严尊贵。

“少爷教训的是,您请。”方才的汉子此时却作小伏低的,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止了步子,向后头望了一眼。众人见他气宇轩昂,于是不免定睛细看。

须臾间,见个素衣少年也进了来。身后侍从替他拍了身上残雪,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明。素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顾盼之间风流动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一双手插在个毛皮筒子里头,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先进来的少年随手替他摘了筒子交了下人,忽然皱眉道:“君瑞,你捂了这半日,怎地双手还是这般冰凉?”

那素衣少年却嘻嘻一笑:“阿兄又来拿弟弟来消遣。”

说罢,两人齐齐展颜,臂挽臂上雅座而来。

见两人坐在角落自顾自说笑,众人也不再留意。因而那六窍公子又缠着陈允评他的文章。陈允无奈,道:“这篇文章可比‘石榴花’,当真是‘一字一个中,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六窍公子闻此评价喜不自胜,众人错愕。那陈允莞尔一笑道:“本人字字出于肺腑,决无托大之意。”

座中有人得悟,皆暗笑。

陈允正自偷笑,忽见角落里君瑞也抿嘴而笑,便上前作揖问道:“幸得相会于此楼中,不知两位公子贵姓、台甫?”

君瑞依然在笑,一旁石青袍子的少年歪了他一眼,起身回礼:“免贵姓黄,在下木堂,蓬居通州。这是舍弟木乐。舍弟无理,倒叫足下见笑了。”

原来竟是太子朱佑樘白龙鱼服同着君瑞两人出京公干。

陈允微微一笑:“不知道木乐公子是在笑些什么?”

君瑞见他温水脾性,于是学他微微一笑:“公子讽他,未免过了一些。”

见旁的几人此时依旧不解,君瑞道:“这位公子是说他的文章,似‘石榴花’中看不中用,‘一字一个中’乃是‘不中’的意思。……”

“那‘字字珠玑’又如何呢?”六窍公子见他忽然支吾起来,于是又问。

“足下自个儿不也说了,是‘字字猪鸡’么?”君瑞笑得直打跌,“阿兄,我说的是不是。这位仁兄真是好文采呢。”他这话无疑是当众令“六窍公子”难堪,只是那“六窍公子”倒似是毫不在意,竟在一旁浅笑。

那陈允听来,顿时抚掌大笑:“木乐公子真是聪颖!不才陈允,草字松坡。有幸结识二位,不知两位可否过桌一叙。”

北方文人素来豁达,于是众人欣然将两桌一并。

陈允见君瑞他们的茶水尚未上来,便问道:“木堂公子,不知道两位……”

话未尽,忽然有人扬声道:“诸公好兴致!”

寻声看去,只见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也上了二楼来。那少年生得灵韵标致,唇红齿白,柳眉星目,满把发髻梳得齐整,髻上斜溜一只羊脂白玉簪。一身雪白衣裳衬得他素净娴雅,竟似是神仙一般的人品。

见众人回首看他,白衣少年却学那些小女子样儿,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随即领着身后抱琴童子上前几步,朗声笑道:“今日晨起梳妆,闻得下人来报。只说是列位在此地闲聚,煮茶吟雪。如此雅事,怎也不叫上奴家?”

君瑞听那少年竟以“奴家”自称,不觉脊背之上一阵发凉。不由偏脸去看身边人的脸色,见他脸上不露声色,忽又听得众人一阵哄笑:“雪离公子平素‘千呼万唤’不出来,今日定是知道松坡老兄到了胡州,又在这席上露了脸,方才肯来见见咱们这些俗人。”

语毕,又有个玄衣男子出头,笑道:“正是正是,‘北雪’老弟平素连我冯于的面子都不肯赏光,今日亭神兄倒是好福气了,见了尊面一回。”

话说到此,君瑞才知道,这真是群英聚会。冯于乃是江东名士,亭神此人姓汪,号称“湖南第一人”,雪离公子定然就是文坛上人称“南松北雪”的佟雪离,而这陈允……

君瑞不禁侧首去看,见他温文尔雅,又得佟雪离如此重视,心知他当是“南松”陈松坡无疑了。

既知道这雪离公子是“北雪”佟雪离,君瑞对他自称“奴家”倒也不见怪了。

传说这佟雪离乃是个相公底子。十一岁时,遇陈松坡偶在街上卖字,年少轻狂,肆意品评一番,那陈松坡竟将他引为知音,因爱他才华便倾囊将他赎了出来。

其后,那佟雪离同那陈允结拜为异姓兄弟。凭一手好琴教授些闺阁千金以筹巨资,不久便在两人相遇之地居住下来,将自家宅子命曰:音庐。

那陈松坡却不是本地之人,一年之中只得数月滞留此地。

不想那佟雪离天资聪颖,只几年才学便可与他比肩,故而天下文坛才有了“南松北雪”之名。

如今见众人对那佟雪离的身世竟无半点芥蒂,君瑞不觉心生钦佩。

那陈允见众人玩笑,别过脸,轻咳了一声。众人却又是一阵哄笑,将那佟雪离拉到他身旁坐下,于是陈允面色更显尴尬,涨红了一张脸,呐呐道:“离弟来得巧,方才兄长新结识了两位朋友。”

雪离见青衣少年与君瑞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瞧着自己,也不生气,笑道:“今日正是远客驾临的好日子。奴家贱名佟雪离,两位有礼了。”

语毕,着童儿焚香摆琴,又转头去看众人:“君子咏诗,岂可无琴?今日难得稀客齐聚,不如就由奴家起调,按胡笳十八拍的样子如何?”

众人笑道:“正是此话!如今有君操琴,尚缺枝冷花,折他一枝来,权当彩头。”

忽然又听冯于插话道:“冯于这里先讨个饶,就不必死按格律了罢。”

众人因而大笑:“你这‘江东名士’也不知道是哪里混来的。也罢,不过搏它一乐,今日不单是便宜你了,大伙儿都得了好处。雪离公子向来刁钻,吾等哪里是对手,只望不至续得难看便很是不错的了。”

君瑞到此时方瞧出几分味道来,又见身边之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因而出声道:“阿兄与我乃是浮梁商贾,原作不出文章来。列位莫见怪,今日就容我二人作‘壁上观’。”

那佟雪离本不在意此二人,此时见君瑞出声,也不作答,只挑了弦,默默而拨。调方起,只觉清冽,歌曰:

——紫泥火炉绿蚁酒,轻偎玉函枕云袖。

几许落蕊梅尚好,美人红冰鲛绡透。

方听到此,闻者无不恻然,心知这是那佟雪离的心声。冯于轻咳一声,道:“就由不才来续吟:

——新妇描眉点绛唇,旧人青衫荆钗横。

六朝金粉今安在?丈夫醉笑看啼痕。”

汪亭神却自笑他:“韵未尽,你便转。做的这又是什么调调?怀才不遇也不必拉着闺怨的话来泄恨吧。咱们这是赏雪,你倒弄得凄凄惨惨。”

冯于干干脆脆自罚了一碗茶水,斜吊起眼:“我作的不好,就看亭神老兄的了。”他知这汪亭神虽说人称“湖南第一人”,却并非为他文采出众,只是人品是有目共睹的高洁,他自然不服。汪亭神哪里知道他这心思,只是听他语气尖锐,还道是自己说得过分,心下也有些歉疚,忽然就想了自己家中夫人起来,多月未归,念她甚深,于是道:

——恨听樵鼓撕绢帕,却强欢笑锁离情。

冯于大叹:“不善不善,这不是比我又怨恨了几分?”

汪亭神歪了他一眼,续吟道:

——山自巍峨隔云端,相思那堪过千里。

六窍公子突然出声插道:“我也有了。”

——半捧冰玉半捧雪,猎猎京风撕长卷。

诗句只说了一半,顿时四下狂笑,君瑞险些喘不过气来。

冯于笑得差点掉下椅子来,乃指着那六窍公子大笑道:“今日服了阁下了!旁的也就罢了,既是说‘半捧冰玉’又何必再说‘半捧雪’?也不嫌累赘?”说着,也不知怎地,椅子竟向后翻了过去,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佟雪离及至此时只将那琴一推,笑道:“六窍公子好本事,竟破了这一局。这状元梅是必属阁下的了。”

原来那佟雪离竟是故意设的局,并非是要人扭转乾坤,而是要人来破他的凄迷之调。

说到此处,忽然一叹,回首目光悠悠瞧了陈允:“罢罢罢!松坡依然不肯轻易赐教。奴家告辞了。”

见佟雪离毫不留恋转身离去,陈允因而也是一叹,道:“你竟不知我心意,怎不教我心灰意懒?”

言罢,黯然而去。

可惜好端端一场文期酒会竟为此二人弄得不欢而散。

文人本就随性至极,此刻见松雪二人不欢而散,于是皆觉无趣,不禁倒有了几分黯然。

冯于依着窗棂哈哈一笑:“有道是:‘傲松盘山青四季,瑞雪压枝寒一宿。’列位何需如此沮丧,此二人相会历来极似‘参商’二星,东升西落不见彼此。今日一会已是诸公奇遇。”

“冯公此话说的正是,现下松雪二人不在,况今日正逢着大雪,新春刚过。咱们倒不如来说些趣闻,也映个景。按个来,哪个要是说不出来,咱们就罚他碗茶,如何?”众人缓过神来,点头道,“可惜此处乃是婆云茶楼,不宜饮酒,不然咱们倒可浮一大白。”

汪亭神端起茶碗,沉吟了片刻,道:“不如由在下起个头。……苏州有位大夫,名气颇大,因好酒贪杯,几次误用大药,致人于死。后来他因酒病辞世。有人送来一幅集唐诗句子: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横联也妙,乃是——‘一将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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