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冬日,杨行远赶回了衙门,将百人坑验查尸骨的简报放在了周珩面前。周珩阅罢,眉心紧锁,心头沉甸甸的。
这趟差事让见惯了大场面,心智坚定的杨行远也难堪其重。
“大人,百人坑共挖出八十一具尸骨,死状惨不忍睹。有的大腿被砍断,有的头骨被砸裂,有的胸口还插着短刀。其中,三十七具右脚骨断裂或是粉碎,多是女子或长者。”
八十一具尸骨在百人坑旁一字排开,太阳之下,也看得人心生寒意。杨行远回想当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惨!若真如老贾所言,当日参与屠杀村民的人当千刀万剐。”他也难得激动起来。
周珩深吸了一口气。“老杨,早年家父曾经跟我讲过一件事。他在塞北与草原王廷作战,打了个大胜仗。论功行赏时,两支小队忽然械斗起来。后来审问得知,原来军吏甲要抢夺军吏乙所斩的敌寇首级,以争夺军功。父亲大怒,将甲乙军吏重打八十军棍。”
杨行远道:“属下虽然无缘亲历,可也听闻英国公治军严厉。”
见他并未领会自己的意思,周珩摇头,“从前朝廷重武,杀敌者可得到迅速的晋升,就是我周家封爵也得益于此。可治国不能单纯强调军事之力,弱化律法的监督,没有带上锁链的猛兽是会吞噬一切的。”
杨行远想了想,“大人,我们就是锁链。”
周珩沉思片刻,“是,两个军吏械斗争功,已经恶劣,澶州都督府敢杀平民冒功,绝不可恕。我们就是锁链,定要将这头凶兽制住。”
可在周珩心中想得更深远。
制衡之道,瞬息万变,难以一言蔽之。锁链太松,猛兽失控,伤及国之根本。可锁链勒得太紧,猛兽也会失去战力。就如当年英国公被迫交出爵位,周家从此隔绝军方,而周珩只能走上另一条仕途。
皇权与军权的制衡,不足为外人道,让他心里异常沉重。(貌似不该写这些敏感东西。就此打住。)
见周珩沉吟不语,杨行远耸了耸肩膀,故意露出些轻松之态。“大人,覃姑娘和她的伙计也回澶州了,是跟属下一同进城的。”
周珩点点头,也略微放松了些。“知道了,你下去歇息吧。”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细雨蒙蒙,雾气氤氲。周珩撑了把油纸伞,带着难以与人言的沉重感,从衙门后院出来,往甜水巷而来。
路过“覃记”,老贾竟然拿了把大扫帚在门口扫地,依稀看见店里面李渔在抹桌子。看到周珩走来,老贾一手拄着扫帚,一手叉腰,招呼了一句,“来啦。”
淡定如周珩,都有些受宠若惊。“我来看看覃老板。”周珩点头跟他打招呼。
李渔听见动静跑出来行礼。“周大人,阿竹姐没在这,回她小院了。”
“我去看看她。”
老贾点头,目送周珩离开,李渔笑呵呵地:“贾大叔,你今日好勤快,门口都扫干净了。”
老贾在他脑袋上一互撸,“掌柜的,还有啥活?”一老一小进了店去。
百人坑里尸骨见了天日,隐藏了八年的秘密终于一吐为快,老贾不再斗鸡一样对着别人,身上那股抑郁之气渐渐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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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周珩第一次叩响了覃竹家的院门。
“来啦。”覃竹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时,他嘴角不由自主弯了弯,光听着脚步走近,他的心竟也有些雀跃。
院门一开,露出眉目如画的脸,带着三分疑惑向外看,见是周珩,明亮圆眼睛一闪,“是你!”
两人相视一笑。不过七八天没见,倒也有了些如隔三秋的眷恋。
覃竹开了门,笑道:“请进,周大人初次登门,恕我迎接来迟了。”
周珩也笑了,他收了伞,迈步进了院子。“还真是初次登门,怎么忘了略备薄礼,是我失礼了。”
“怎么会,我正要谢过你,你把我的院子修好啦。”
这小院子果然重新修缮过,葡萄藤虽然不在了,葡萄架子还是又搭了起来,地面碎掉的青砖重新铺过,被火烧过的几间屋子换了新窗。
值得一赞的是修房子的人颇有情趣,烧的黑漆漆的墙面一时半会无法复原,也不知从哪移来一墙地锦,小风一吹,虽有些欲盖弥彰之嫌,细雨朦胧在地锦叶子上凝成无数细碎的小水珠,让这清冷的院落有了几分灵动。
周珩看了一圈,还算满意。
“君子不夺人之美,我也不能抢人家功劳。你这院子是魏知府着人修缮的。”
“不是说你赔我,这不算占官家便宜吧?”
“事急从权”,周珩哈哈一笑,“我回去就让人把银子兑给他。若这事交给宋林办,他回了京城还不会忘了跟内卫报账支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