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覃竹默默无语,袁文清似有不忍,轻声道:“是我的错,这些话委实不该问你。你已经不是渔帮的人,覃帮主所作所为你也不知情。阿竹,你若不介意,容我多说句。”
覃竹心里感激,袁文清从来都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不让人为难,尤其不会让她为难。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文清大哥,你说。”
袁文清略静默片刻,似乎在心中反复思量过,这才开口。
“阿竹,其实覃伯父去世已经多年,你也早就不在渔帮了。现在的覃帮主虽是你父母的养子,可他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他瞒着你,偷取官银,惹的官家震怒,蒋都督大为恼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行事如此不计后果,便是心里完全没有顾念过你,既然如此,你不如就此与渔帮断了干系吧。”
“断了干系?”覃竹没料到袁文清竟然会如此劝她。
“你还要跟着渔帮风里来雨里去么?你还要陪着覃帮主继续提心吊胆么?你是随性平和的人,这些年一个人在澶州生活,轻易不回渔帮总堂,其实心里也知道,渔帮不是你久留之地。”
袁文清站起身来,走到覃竹面前,目光中有殷殷期盼。“阿竹,你只比孟春小一岁,孟春马上就要入宫了,你可想过自己今后要过怎样的生活?”
他几乎半蹲下来,专注地看着覃竹的脸,声音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轻颤。
“我犹记得当年,你说希望余生开个小店,做个悠哉悠哉的老板,置个三进三出的小院,闲暇了就坐在园子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阿竹,我愿余生陪你过这样的日子。”
冷情之人说起情话,才最令人动容。
袁文清正是个冷静自持,情不外露的人,就是袁老太爷亡故,结发妻子病逝之时,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失态,可此时,他几乎就是失态了。
覃竹看着他清隽的面容,真诚的目光,甚至是略有卑谦的姿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时候,她身边都是些豪爽粗犷,不拘小节的江湖汉子,直到住进袁家,她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如此温润如玉的少年。他教过她读书写字,指点过她弹琴弄箫,有人欺负她时,他永远维护着她小小的尊严。
少年的袁文清几乎就是覃竹梦想中的哥哥和夫君,若不是那年覃渡去世,奔丧路上覃竹被人挟持,澶州城里传出各种风言风语,只怕她就顺理成章的做了袁文清的妻子。
即便他们无缘,覃竹也记得,自己一只手腕被铁钩穿过,铁钩的尾端的链条层层叠叠锁在大石块上。一群歹人肆无忌惮地商量着要把她沉到海里。
她的手腕剧痛,又害怕,又难过,一边哭一边默念,“阿爹阿娘弟弟,咱们就要团聚了,就是不知沉在海底,手腕还会不这么痛。”
最后关头,是袁文清带着人找到了她。
从来从容冷静的袁文清满脸都是惶恐,他用石头砸开了大锁,也砸伤了自己的手,他颤抖着抱住覃竹,却不敢去碰她被铁钩穿透的手腕。
覃竹靠在他怀中时,想的竟然是文清大哥的手指从来整齐干净,会写字,会抚琴,会打算盘,会给她摘下高处的凌霄花,却没想到也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手。
往事如斯,她能如袁文清所言,跟渔帮,跟何衣断了干系么?
不能。
不仅现在不能,就算当初他未娶之时说这番话,她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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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竹慢慢站起来,向旁边退了一步,悄悄拉开与袁文清的距离。
“文清大哥,多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可我不能。”
袁文清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即逝,盯着覃竹看了会,他也退了一步。
二人相对而立,一步之遥,这么近,又那么远。
“覃何衣是我哥,哪怕我们没有血缘之亲,他仍然是我哥。他做的事或许莽撞,但并没做错,他盗取官银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不想,也不能跟他断了干系。”
覃竹柔声道,“恳请您帮忙,能跟澶州衙门说清楚,海塘上已经两个多月不发工钱了,我哥所为也是无奈之举,何况他主动投案,归还银子,可否请蒋都督和魏知府法外开恩,从轻发落。”
袁文清又退了一步,他的脸上所有的情绪都不复见了,又是那个极有分寸,不动声色的袁家族长了。“阿竹,对不住,我帮不了你。请你勿怪,今日对你说的话,是我僭越了。”
覃竹脸上露出失望,可还是点点头,“你是袁家族长,我明白,你有自己的责任。文清大哥,我先告辞了。”
袁文清不语,也未出言挽留,覃竹走了,他心里死灰一般,多年来心中那点执念,淡了。
孟春走了进来,看着木然肃立的哥哥,“哥,你怎么不留住阿竹?”
袁文清沉默,心里道,从此殊途,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