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寄再次恢复了那个冷硬的,面无表情的神态。
他说,现下,是上官圆的机会。
上官圆心下微沉,知道自己这次,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现在,她欠人家一条命……他又说,是个机会……
窗外冷风钻进窗缝,桌上烛台的幽光微微晃动。殷寄转过脸来,望着她,或明或暗的光在他脸上游动。
上官圆心头一紧,还是问出口:“你要我做什么?”
殷寄的眉眼微垂,不再看她,盯着黄花梨桌案上天然的木质纹理,道:“我杀了很多人……”
室内一片寂静,针落有声。
书房里的炭盆已经熄了,冷风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
“我父……不喜母亲,我母亲隐忍多年,只会抱怨。德荣三十七年,我母亲带妹妹去访亲,在丘谭县外遭遇山贼,妹妹被一箭穿心,她当时七岁。”
这件事,上官圆听赵氏提起过。
殷寄道:“当时我十二岁,一个侍卫拖着半残之躯,将我昏迷的母亲送回将军府后,气绝身亡。我父亲当时不在,祖父气得昏厥。妹妹的尸首在当晚才被拉回来……”
说到这里,殷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冰凉,他毫不在意,一饮而尽。
“祖父命父亲严查凶手,山贼被抓,送入官府斩首。可事实上,是殷大郎雇凶杀我母亲和妹妹,想让他的小娘成为正室。我查出真相那年,十五岁,祖父年迈,我去找了父亲……可我父亲,反而呵斥我污蔑大兄。我当即承认错误,与父亲求和。
十九岁的时候,我将祖父所有羽翼收入麾下,亲手杀了殷大郎。父亲得知真相,病重,我便送他到庄子上,名为养病,实则囚禁……不到一年,他抑郁而死。
他的宠妾、殷大郎、四郎的生母,也死了。当然,那女人是我杀的。后来,我还杀了殷四郎。”
屋内的冷气丝丝透过皮肤,钻进躯体里,上官圆再次裹紧大氅,静静的,好像一具雕塑。
殷寄望着缩在氅衣里的她,眼眸深邃,无尽沧桑便如山海般漫过来,“我父亲虽不是我亲手所杀,却是因我而死……我弑杀父兄。”
他语毕,便不再言语,只静静地望着上官圆。
室内沉寂良久,上官圆道:“你……肯定不好过……甚至,难过……”
她的声音很轻,不柔和、不婉转,夹杂着叹息,一字字犹如珠玉轻巧地落在他心上,却激起滔天大浪。
殷寄瞳孔微缩,转过脸,不再看她,侧脸线条紧绷,手指抑制不住轻颤。难过吗?他是人人口中杀戮无数的邪星,会难过吗?他可以难过?他从未想过……自小到大,祖父严厉、母亲懦弱……从没人用“难过”来解读他……仿佛他刚硬的如同一块千年玄铁,他永远没有心……
傻子殷寄那些轻缓、至纯的情感,在他心底幽幽地冒出来……是的,他也可以……难过……
沉默……
没有炭火,地下的凉气丝丝涌上来,上官圆将脚抬高,蹬在椅子横杠上,向上拉了拉氅衣的毛领子,鼻头上的冰凉终于好转了些。
“我这样的人,你不怕?”殷寄忽然道,他再次转过头来望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如果要装世家大妇,上官圆应该摆出一脸微笑,温柔地说,怎么会呢,三爷是妾身的夫。可现在,上官圆不想这么说,她该拿出些真诚来,“怕是有点怕的……不过,也没那么怕……我不是你,没有经历失去妹妹的痛苦,更没有面对兄弟相残的冷酷……若说起来,咱俩倒是有一样相同,父亲冷漠无情。”
说到后来,上官圆的嘴角一挽,漫上苦笑。
殷寄沉默片刻后,道:“你该……更怕我一些,才好。”
这人……又开始说怪话。上官圆略带防备、好奇地瞥他一眼,不动声色。
她的眼神落在殷寄眼里,便成了趣味,他咧开嘴笑。
上官圆:“……”这种氛围,她不大适应,好像弥漫着些什么古怪的,她捉不到的东西,她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是我的机会,什么意思?”
话题绕回来,殷寄收敛笑容,面上无喜无悲,好像不大在意地道:“你不是一直想过自在的生活吗?”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她找不出他话里的逻辑,便没有应声。
殷寄道:“我可以让人送你走。”趁我现在……还能将你剥离出去。
沉寂。
片刻后,上官圆开口:“为什么?”她在某个瞬间,甚至怀疑殷寄在诓她,可她清楚,他无需诓人,也不屑于诓人,他是殷寄!但他前后话语之间,实在太多不通之处,她不明白……
殷寄靠坐在圈椅上,散漫而随意,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想送就送呗。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上官圆:“……你好好说话!”她脸上绷着,光洁的脸颊和鼻头被冻得红润,一张口,都是雾气。说完,她抿抿嘴唇,内心里一阵感慨,今晚不对劲,说话没把门的!
殷寄怔了一瞬,收起散漫的神态,忽然向前倾身。他几乎半趴在桌子上,和她脸对脸,两人之间,只有一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