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哭泣声、争吵声包裹着他们,纷乱、颓丧……殷寄听见上官圆嘱咐丫鬟的话,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种矛盾的情绪,纠缠成一团,理不清说不明。
上官圆转头望向他,除了眼底那缕难以捕捉的悲伤,再无其他,“妾身想回东丹巷陪一陪乳娘。”
她平静的面庞在殷寄眼里,映出影子。没有委屈不平,没有失望,没有痛恨……她好像还是那个侯爷夫人,殷寄静静的站着,半晌,忽然冷嗤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哂笑。
上官圆已迈步而去,她独自进了正房,将自己的衣物简单收拾一番,留下些许财物给秋月,让她安排遣散奴婢的事,便让马夫套车送她去了东丹巷。
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她在这里生长了十四年。
四丫儿早早睡了,陈氏又病着,她安抚陈氏早些睡,独自收拾东西。
十四年,她的屋子和陈氏隔着一堵墙,和正房……十几步远,有时候,她甚至可以闻到烧香的气味。她离开四年,屋里仍旧干净整洁,一张木床、一套桌椅、一个箱笼,再无其他。她自小到大没有多少衣裳,一个箱笼都装不满。她将一切收拾好了,静坐在床榻上。
木板很硬,即便铺上一层棉垫子。
手掌撑在棉布垫上,屋里只有一只烛台,火光微弱。她的脸隐在半明半暗间,依旧没有眼泪……哪怕是在离法拉赫娜最近的地方,她也还是没有流出眼泪。
上官圆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头再次疼起来,甚至有些发麻。她想不清楚,便不再想,褪下鞋袜,和衣而睡。
*
军纪不严,军制混乱,胡人在边境滋扰我民的时候,殷寄收受贿赂,责令边境将官等待军令,致使胡人猖獗。念在他昔日功勋卓著,顺承帝留下他的命,殷寄被革职、被褫夺爵位,贬为庶人。上官家有惊无险,查清事实后,上官弘毅归家。
殷寄被革职,知院职位悬空,朝廷暂不设知院,兵权被承顺帝收回。曹家多年来忠心耿耿,宰相曹荣当初辅佐承顺帝登基,劳苦功高,他本想致仕,但承顺帝不允,其三子曹昊坤原在军中历练多年,在众人推举之下,暂时处理军务,但没有军权,涉及大批将兵调动之事,需得皇帝首肯。
一夜之间,武安侯府门庭冷落,曹家权势如日中天。
两个月后。
今年的冬季来得有些早,初冬便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待早上阳光从山头冒出来,雪便化成水,合着地上的土,混成泥。
秋月一大早烧水,和四丫儿一起做饭。
今儿,是沈郎中为陈氏诊脉的日子。
自从法拉赫娜出事后,陈氏因为心忧,身体越来越差,赶上寒冬,日渐衰败下去。得亏沈承平在,他早年就立志从医,不顾家人反对四处游历,虽然年纪轻轻,但医术却不差。
他为陈氏诊脉,改了药方,几服药下去,陈氏的精神慢慢好转。
上官圆清早起来洗漱后,抖着手脚,先去屋里陪着陈氏。到了辰时二刻,还不见沈承平来。沈承平小时候,也住在东丹巷,后来全家搬到城西。
秋月掀开厚重的帘笼进屋,“夫人,外面路上都是泥,想来不好走,沈郎中可能会晚些到,要不,咱们给他在灶上温着朝饭,您和陈嬷先吃?”
坐在床边的上官圆向窗外张望,瞧见院子里湿硬的泥地。不待她说话,陈氏先道:“这样不好,咱们还是等沈郎中来了再一起吃……人家来来回回的,这么折腾地给老奴瞧病,不能怠慢。”
“嗐,这有什么,乳母……您病着,先吃,我们等他。”上官圆道。她多少知道些他的脾性,那人没那么多虚礼,你刻意以礼相待,他还会不好意思。
陈氏笑,还要说什么,秋月已经应声出去了。
一直等了小半天,晌午之前,沈承平来了。
他辞谢送他的牛车,两臂间怀抱着一个手臂长短的大包袱,他浑身紧绷,紧张小心,不禁让人好奇他包袱里有什么宝贝。
他一脸肃然地敲开院门。
四丫儿颠颠儿地跑去开门,见是他,大喊一声,“沈郎中!你可来啦!”
沈承平着急忙慌地腾出手在唇前比划,让她噤声,可好像为时已晚。
“哇!”他怀中青蓝布巾的包袱里,顿时传出一阵轰天炸地的哭声。
四丫儿傻了眼。
沈承平手足无措地抱着包袱,疾步往院子里跑,脚步踉跄,“来人,快,快来人……救命……”
上官圆和秋月在屋里听见动静,跑出去,正瞧见沈承平脸色泛白地求助。他怀中的蓝青棉布包袱扭动来扭动去,伴随着阵阵孩童啼哭声响,上官圆和秋月都愣住,不知所措。
陈氏披着棉衣走出门,扶着门框,道:“沈郎中,您这是从哪儿抱来的娃娃?不能用棉布裹着,孩子透不过气,要发闷的。先进屋,外面冷,别冻着孩子。”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众人。
秋月掀门帘,上官圆扶着陈氏,沈承平抱着包袱进了屋。
屋内烧着炭盆,暖融融的,沈承平因为紧张,早已大汗淋漓,他双臂颤抖着将包袱放在床上。
陈氏轻缓地将布巾掀开。
蓝青的棉布下,是一张白嫩圆润的脸。娃娃的脸庞圆鼓愣登的,透彻的眸子里满是泪水,鼻头粉红,一张嘴抿着动来动去,好像在吸.吮什么……头发黑亮。
“这……还不到一岁吧?”陈氏看了一眼孩子,望向沈承平,目光中有探究和讶然。
沈承平立刻红了脸,慌忙摆手,“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秋月递了一杯热茶给他,他喝下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沈承平冷静下来,道:“唉,这两年老天爷闹脾气,夏季雨水少,冬季寒冬长,好些人家,吃不饱饭。这孩子,是城西一户庄家人的娃……男人得病,为了治病欠了不少债,孩子的娘闹着改嫁,家里就剩一个老人。
我今日出来的早,就去看看,没想到,那老妇人将孩子推给我,就跳井了。
到底,也没留下口气。
府衙来人看了看,就走了,这孩子……邻里谁也不敢养,没粮养不活,我就只得带着了。”
他一口气说完,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众人一阵唏嘘。
陈氏让秋月将米汤煮烂,勉强抱着孩子哄。过了一阵,孩子不哭了,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边抿着勺子里的软糯的米汤,一边好奇地打量众人,不时吧唧嘴唇。他一身棉衣,补丁摞补丁,脚上却蹬着一双崭新的虎头鞋。
这该是家里老人临去的时候,给他换上的。想到这些,上官圆一阵心酸。
“唉,接连两年收成不好,朝廷还加重赋税。真是……朱门酒肉臭……信德府那边修建城墙,这么久了,出了许多人命,我……唉,我原想过阵子去信德府给人义诊……”沈承平说到这里,没继续说下去。
上官圆接过勺子,让秋月抱着孩子,她给孩子喂米汤。
沈承平为陈氏诊脉,说她照旧服药就好。
上官圆道:“承平哥哥大义,你若是想去信德府,便去吧,这娃娃,可以先养在我这里。”她已经出嫁,就算院子里突然多个孩子,也解释得清楚,不怕人议论。
陈氏蹙眉。
“这……”沈承平犹豫了。
“这没什么,我这里人手多……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日后也不好……不好出去义诊。”上官圆道,她其实想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好议亲,但即便再熟悉,男女有别,这话也说不得。
陈氏道:“夫人,这件事……涉及武安……涉及殷家。夫人需得和三爷商量好,才可做决定。夫人若是收养这个娃娃,他将来便是殷家的养子,若是只养在身边,做个小厮也行,但需得和殷家通气,免得日后惹下麻烦……”
陈氏面色肃然,不似往日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