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点点星光挂在夜幕上。
殷寄大步往凌辉院走去,越接近凌辉院,步子越慢,最终停在岔路口,不动了。
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的茂林停下脚步,默不作声。
红色的灯笼穗被风吹散,穗梢摇摆,转了一圈又聚拢在一起。
殷寄终于又迈开脚步,这次没有停顿,径直进了院门,也不待丫鬟通禀,直接跨入外间,推开内间的门,温热的气裹着特别的桂花香扑向他。
室内的笑声渐渐熄了
秋月正为上官圆烘发,上官圆背对着内间的门,棕色的发丝柔顺地垂下来,没有任何装饰,好似缎面。她似是有感,回过头来,还未消散的笑意挂在脸上,在看到殷寄的那一瞬,愣了一下。
殷寄正要迈步进门的脚,便停在她笑意凝固的时刻,几息后,方才迈步进门。
上官圆掀开薄被,披上外衣,俯首行礼:“侯爷!”
“嗯。”殷寄低低应和一声,随手将黑色大氅解下来,交给秋月。
秋月顺势将大氅放好,俯首退了出去,守在外间也不进门。
上官圆为殷寄斟茶,将茶盏递给他,也不坐下,等着他吩咐。
殷寄坐在金丝楠木椅上,透过氤氲的茶水,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眉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瞬。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丛菡今天来过?”
果然是为这件事来的。上官圆道:“是。”
“她送你东西了?”殷寄问,眼眸瞟过来,似乎是在探看什么。
难道那符,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上官圆转身从榻上取来一只缝了一半的钱袋。殷寄突然出现的时候,她正缝着呢,只是没缝完。
那是一只白底兰花的锦缎钱袋,袋子口敞开着,露出金黄色符文一角,在锦缎和符之间,还隔着一层油纸。
殷寄疑惑地望缝到一半的钱袋。
上官圆解释道:“从菡姑娘得了两只大相国寺的符,妾身之前不是……病重吗,她便送了一只给妾身。”
“为何要缝进钱袋里?”话问出口的同时,殷寄也想到了答案,但他还是想听听她怎么说。
保佑自己的钱袋呗,实在穷极了,还能卖了换钱用。上官圆道:“这东西难得,缝里面……以示敬重。”
殷寄端起茶来,眼眸瞥着她,不轻不重地轻轻吐出一个字:“哦……”
尾音轻微上扬,茶盖碰在杯盏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叮!
上官圆有些不适。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好像早知她的心思,心里在笑,可他明面上又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肃然。这种反差实在太大,她觉得自己的直觉不对。她稳稳心神,不让自己显出怯意来。
“你就,没什么想要说的?”殷寄问。他盯着钱袋中那只符,幽幽问。
说什么?上官圆一颗心提起来,拼命地转动脑筋,丛菡一走,他便来了,那要说的话必定与丛菡有关。上官圆想了想,道:“妾身是庶出,又有胡人血统,现忝居夫人正室之位,日后一定竭力尽该尽之责,丛菡姑娘……善良温和,妾身一定尽心待她,不叫她在府中受到一点不公。”
有什么比一家之主的护佑更有力的?丛菡有殷寄护着,根本不需要她,但是她这话得说,先表一通忠心,总是没错。
殷寄的表情依旧如湖泊一样平静,屋内静悄悄的,针落有声。
她身上独有的桂花香,离他那般近,又是那般远……殷寄忽然嗤笑,从嘴角溢出一个气音,讽刺、危险。
上官圆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当下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刚刚应该说错了什么。
“尽该尽之责?”殷寄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瞟过来。
对面女人的迷茫神色映入他的眼底,他知道她是真不知道刚刚说错了什么,可自己知道吗?
好像也不知道。他当日去夏县石头村带她回来,一方面是被言官逼得难熬,承顺帝亲自点他几句,让他好好待正室,另一方面,不就是想让她继续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怕是故意待他好,并非出于真心……现下,一切都朝着自己希望的发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越是这么想,那种犹如纱幔的沉闷便越发紧,笼得他郁郁,他忽然站起身,道:“来人,抬水!”
殷寄要在凌辉院沐浴,那便是也要在此留宿了……上官圆大惊!她木着脸,转过身去,免得表情泄露心底的想法。
秋月在外间高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命人抬水!”
殷寄展开手臂,道:“上官氏,你说的对,既是正室,就该尽应有之责,伺候本侯沐浴。”
上官圆脸上的笑僵住,整个人迷糊着上去给他解衣裳。
虽然她给殷寄解过无数次衣裳,甚至在他沐浴、如厕的时候,还曾跟在身旁,但当时殷寄痴傻,心智和孩子没什么两样,她慢慢也就适应了。
可现在,不一样。
她离他很近,手指间冰凉僵硬,解了很久才解开扣子,殷寄却一点也不着急。
他垂首望着她,看到她微卷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心情顿时又舒爽起来,将刚刚那些繁琐的缠绕在一起的解不开的结放到一边。她是不是真心待他,又如何?桂花香在前,他想靠近,就可以靠近。
上官圆心脏怦怦跳,手指也不大灵活,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
卧房的后面,是盥洗室。粗使婆子们俯首鱼贯而入,不一会就将浴桶倒满。
殷寄穿着里衣,进了盥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