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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莫问今生计,还种来世因

秋意正浓,漫山枫叶红透,寺院中的菩提落叶铺了一地金黄。

独乐寺大雄宝殿前的菩提树下,张绍民与顾承恩盘膝对座,煎茶对弈。

“这是舍弟去岁托人从老家带了与我的岩茶,不知张相爷尝着可还合口味?”

“香酽醇厚,不同一般。不过对我来说,是有些浓了。顾侯戍守察哈尔多年,想必已经多年没回过家乡了吧。”

“唉……鞑虏未灭,何以家为……也都是命数使然,若是察哈尔汗早死几年,我应是能早些脱身……”

张绍民正要出言安慰两句,忽的目光凝在了顾承恩身后。

顾承恩循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一个陌生妇人正定定朝二人走了过来。她衣着富贵,容颜清丽,气韵风流,宛若出世仙子,令人见之难忘。其步履稳健又轻盈,带着些男子的豪爽,显见是身上有功夫的。

张绍民身后一个剑眉星目的侍卫见状,立刻便要拔刀,却被张绍民喝止了:“单统领,不用紧张,那人我认识。”

她终于走到了二人近前,深施一礼:“经年不见,张大人别来无恙。”

张绍民起身回礼:“当真是许久不见了——李夫人。”

妇人淡然一笑,目光移向顾承恩:“这位,想必就是顾侯爷了。民妇李冯氏拜见二位大人。”

顾承恩微微皱起眉头:“张相爷,这位是——”

张绍民介绍道:“顾侯爷,这位,是妙州首富的内眷,”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刻,忽而笑道,“李夫人当年,可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

独一无二的,女驸马。

冯素贞笑得恬淡:“张大人玩笑了,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

两人寒暄一番,说了些别后短长,但其实,他们两人都是名声在外的人物,彼此之间那些可为外人道的事,相互间都是再清楚不过。

冯素贞切入了正题:“闲话不提,敢问二位大人,此来妙州是来灭佛的?”

张绍民明白这才是冯素贞现身的真实原因,立即道:“夫人言重了,我等,是来向独乐寺筹饷的。”

冯素贞笑容清冷,伸出手指,从正在佛殿中移动宝器的兵卒指向了山门外跪了一地的和尚们:“恕民妇见识短浅,张大人使出的,便是这等破家灭门的筹饷法子?”

张绍民淡淡道:“辽东连年进犯,筹饷之事,关乎社稷安危,为了大义,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既然如此,独乐寺的泥塑人偶变不成真金白银,”冯素贞话锋一转,“不如张大人开个价,我将这独乐寺买下来,银钱张大人尽管拿去。留住独乐寺这一千年古刹,留住妙州府善男信女的一个念想。”

此言一出,张绍民和顾承恩都是一愣,顾承恩追问了句:“此话当真?!”

冯素贞颔首道:“自是当真。”

“那再好不过……”顾承恩刚松了口,就被张绍民打断了:“夫人若是有意捐饷,倒是可以买下独乐寺的一部分财货,可这整个佛寺,我还是要拆。”

冯素贞冷笑道:“张大人是一心要让这六百名僧人衣食无着吗?”

张绍民避而不答:“我自有我的道理。”

冯素贞道:“这独乐寺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一尊白玉弥勒。将整个独乐寺拆了,也不过是多了万八千两银子。若是让富贵人家捐出百两千两,不关痛痒。但对于这些僧人而言,却是夺了他们的容身之地,栖身之所。张大人如此行事,让他们如何自处呢?”

张绍民沉吟道:“夫人为何如此为佛寺张目?佛家断绝尘缘,不过是隐世遁世之举,若是天底下年轻力壮之人都逃进了寺庙,岂不是荒了耕织,纲纪废弛?”

冯素贞一愣:“这才是张大人一意逼迫,要赶和尚们离开的原因不成?”她再次冷笑不已,“张大人,难道有了一个和尚庙,所有人就都会来做和尚不成?”

张绍民捻须不语。

今日的妙州李府好生热闹,合府下人悉数聚拢在前院中,围观夫人买回来的新奇物件儿。

自家夫人为了祈福去独乐寺上香,却花了一万金买了一尊大佛回来——确切来说,是半尊弥勒佛和碎作大大小小的玉块儿。那名为单世文的禁军副统领行事太过莽撞,竟在搬运中将这佛寺中最值钱的东西打破了,被张绍民好一通责骂,直说回去要降他的级。

“倒也算因祸得福,张绍民答应我将大雄宝殿和半数僧舍补给我,好歹给独乐寺的僧人保住了一点遮风避雨的地方。可他还是不依不饶,想将整个佛寺瓦解才遂愿。”冯素贞抚着那半尊残佛叹息道。

家中钱财本就是冯素贞在打理,李兆廷对这冯素贞花的这一万金没什么概念,只是将玉佛残片收拢起来,又稀罕地摸着那半尊残佛,比划道:“素贞,那些小的做些摆件或者文房都是可以。你看,这么大块白玉,做成个什么合适些?”

冯素贞心不在焉道:“干脆雕一对石狮子放门口吧。”

李兆廷笑道:“那恐怕摆出去没两日就要被人偷了去——”他顿了顿,“襄儿近日来在随我学棋,找些好木头镶个腿儿,剖面做个棋枰也不错。”

冯素贞摇了摇头:“那得什么样的棋子儿才能配得上?太浪费了些。”她想了想,笑道:“就放在库里吧,待你我百年之后,刻成碑,立在坟前。”

李兆廷惊讶:“这、这不是更浪费了?”

冯素贞笑道:“可这浪费的方式,我喜欢。“

李兆廷顺从地笑了笑:“好,好,你喜欢就好,那就留着,给你我百年后用。”

“娘,你看!”年仅九岁的李襄忽然高叫了一声,将一块残片放在手心里,递给了冯素贞。

“襄儿,小心伤了手。”冯素贞关切了句,朝她手心看去,顿时轻咦了声。

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佛残片。说普通,却又不普通,它恰好碎成了一个胖葫芦形,而其上的碎纹又像极了人的眉眼——也就是说,这个残片,像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弥勒。

“娘,你看这个残片,稍加雕琢,是不是就是一尊小弥勒佛了。”

“襄儿说得是,待为娘稍稍处理下,给襄儿做个挂坠儿也好。”说着,冯素贞从李襄手中拈起了那块残片。

骤然间,冯素贞只觉得眼前一花,没来由地犯了恶心,顿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亏得李兆廷就在跟前,忙托住了她,一边唤人去请大夫,一边急问道:“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冯素贞稳住身子,抬头望向李兆廷,轻声道:“夫君,我可能是,又有了身孕。”

冯素贞才刚刚怀胎一个多月,大夫反复诊了半个多时辰,也不敢给出个准信儿来。倒是冯素贞本就会些歧黄之术,自己心中也有了数,便给包了个大红封,客客气气将大夫送走了。

李兆廷满心狂喜,在冯素贞床前握着她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太好了,太好了……”

却见冯少卿满脸忧愁:“吾儿上回生襄儿的时候,便是九死一生,如今年纪上去了,这又有了孩子……”

“既然来了,便顺其自然吧,”冯素贞不以为意,唤了管家过来,“林忠,再去给独乐寺捐些香火钱,将我诊出身孕的事情散播出去。”

冯少卿急道:“我的好女儿,这还不到三个月,说出去怕会泄了这孩子的福气,若是有心人来故意使你劳累——”

李兆廷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

冯素贞望着李兆廷道:“不是还有你吗?再不济,我们家襄儿也帮得上忙。”

李兆廷无奈道:“夫人,我们襄儿才九岁!”

冯素贞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襄儿于经济上有些本事,让她帮着算算账,多少有些裨益——”她目光一沉,“张绍民本意不在筹措军饷,我出再多的钱也没什么用,只有所有妙州百姓都出声,才有用。”

李兆廷哑了半晌:“夫人,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何必要替那不相干的佛寺发声张目?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张绍民贵为丞相,他所思所虑定然有他的道理。他要战便战,要拆便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冯素贞苦笑道:“我岂能不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君,你此言是以天眼觑红尘,但其实,不论是张绍民还是你我,我们都只是上苍一视同仁的刍狗罢了。既然都是刍狗,凭什么只有他能执行王道,而我们不能反抗呢?”

她目光扫过身边的至亲之人,诚挚道:“战事一起,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地处京畿,有京城做屏障,或许没什么危险,若我们是九边的百姓呢?若是征丁征饷之事直接落在我们头上了呢?朝廷厉兵秣马备战,当真与我等没有干系吗?”

冯素贞继续道:“今日他能轻易将独乐寺拆了卖了,明日便也能轻易将我等商贾家产收没用作国事。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若是王道过于霸道,民产想征用便征用,则会民不聊生。夫君,我今日若不为独乐寺说话,明日,又有谁人为我等发声呢?”

李兆廷被冯素贞驳得哑口无言,便岔开话题指了指冯素贞的肚子问李襄道:“襄儿,你也和你娘学了诊脉,刚好,你给你娘看看脉。”

李襄似模似样地搭了手指在冯素贞手腕上了片刻:“流利展转,替替然如珠,应该是滑脉……不过,我觉得娘肚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李兆廷一愣,紧张起来:“还有东西,难不成是双胎?不对啊,这一个多月哪里诊得出来……”

李襄摇头叹气道:“娘的肚子里呀,装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

李兆廷哑口无言,冯素贞却是大笑:“真不愧是,我的襄儿。”

李家到底是将这消息传了出去。

得知多年未再孕的首富夫人去了趟独乐寺就诊出了喜脉,独乐寺的山门都险些被求子的妇人们踏平。寻常人家捐赠香油钱,而富商家眷则是径直捐产赠地,要供养独乐寺僧人和泥塑。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引得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都动了心,一时之间,不止是独乐寺,京畿附近的佛寺都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香客。

这钱自然都是往辽东去了,如此一来,便是张绍民也不能对独乐寺赶尽杀绝。独乐寺在遭逢寺产被夺、僧徒被遣的磨难之后,总算是留下了一线东山再起的生机。

冯素贞一边听着家丁们的回禀,一边处理着手中的白玉弥勒。

用砂纸稍稍打磨后,又改了几刀,那个小弥勒便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她是在碰到这小弥勒的时候诊出了孕,府中都说是冯素贞结了佛缘得了善报,她不置可否,用红绳掺了金线编了,将那小弥勒挂在了李襄的脖子上。

秋去冬来,漕河上冻之前,福建的行商从运河卸了船,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进了妙州城。

冯素贞挺着肚子在货车之间挨个巡视,瞧见了那长长的物事,面上不禁浮起了些笑容来:“保存得如此完好,徐当家费心了。”

徐当家哈哈笑道:“夫人,这数十车东西,就属这几车甘蔗最为金贵。要知道,这一路山水迢迢,若是有心想要的,多是制成了糖,方便输送。这鲜甘蔗又长又沉的,若非夫人刻意嘱咐,俺老徐是决计不敢买这劳什子回来的。”

“徐当家的辛苦,先去一旁歇息片刻,程账房自会来与你核账。老程,结算时候多加一成,是我给徐当家的酒水钱。”

徐当家抹了一把大胡子,大笑道:“夫人慷慨,放眼京畿,俺老徐最喜欢和你们李家打交道!”

冯素贞笑着客套了几句,待徐当家与程账房下去后,方才转过头来怔怔望着那堆叠如小山一般的甘蔗。

货物车车入库,只余下冯素贞面前的这几车甘蔗。

林管家请示道:“夫人,这几车甘蔗如何处置?可是存在地窖里以供府上食用?”

冯素贞缓过神来,口气平淡:“自然是卖了。”

林管家一脸难色:“夫人,这物什可不好定价,千里迢迢而来,太金贵了,寻常老百姓哪里会为吃这一口甜花恁多银子?”

“无妨,送到京城那几家铺子里去,卖了就是。”

林管家细细思忖一番:“夫人说的可是宫里采买司常去的那几家?”见冯素贞微微颔首,林管家一拍脑门道:“是小人糊涂了,这物什再金贵,皇家总还是吃得起的!我这就去安排!”

他拔腿就走,没留意冯素贞仍是站在那堆甘蔗前面,一动不动,神色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慢着——”冯素贞忽然开了口。她快步走到车前,抽出根甘蔗,在手里掂了掂:“好了,去吧。”

北地不产甘蔗,多是由南方运载而来。李襄虽是自小生在富贵人家,也是头一回瞧见这稀奇物什。她踱着步子围着这丈来长的东西转了几圈:“娘,这个该怎么吃呀?”

冯素贞也有些为难,她自是知道这东西应该怎么吃,但毕竟从小规行矩步,还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斯文优雅地啃甘蔗。

两人为难了半天,冯素贞笑了笑,传了下人过来,把那甘蔗带下去榨成了小小的一碗汁水,让李襄小口小口地喝了。

她也尝了一匙,那沁甜的滋味在舌头上绽开,叫她不由得追忆起了对她来说太过遥远的过去。

“若真是生了个活泼的女儿,名字叫甜,也是好的……”

每年漕河上冻前,李家总要联合其他商户,在漕河边宴请漕运大大小小的官吏,今年也不例外。

这等生意上的官商应酬,自是不能靠九岁的李襄独立完成。冯素贞喝了保胎药之后,与李兆廷一道携着李襄入席落座,与一众须眉男子谈笑风生起来。

漕运的官员平日里收了李家诸多好处,都斯斯文文地,对冯素贞十分客气,席间闲聊,气氛也是轻松融洽。

“明年漕运上怕是会有些变动。”

“哦?什么缘故?”

“漕运总督王祖安教子不严,养出了个和朝廷对着干的蠢儿子,连累自己被去了职……”

“听闻他那蠢儿子原是聪明过的,是科举不顺,这才猪油蒙了心。”

“这科举确是熬人,咱们北漕督司新来了个主事,听说是个举人。可两次会试不中,他便每日里就在酒里头逞英雄,我看,迟早是要醉死在酒缸里头……”

冯素贞暗自盘算着诸多消息对自家生意的影响,忽地起了反应,难受起来,起身离了席,李襄见状也忙忙跟了出去。

母女二人沿着漕河边散了散步,吹起了风。初冬的夜晚天朗气清,圆月高挂,倒映在漕河中也是清清楚楚的明明玉盘。漕河码头边最多的就是酒楼逆旅,而此时此刻,对岸的酒肆正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在初冬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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