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十二年之后,皇帝便不如刚登基的时候那般勤勉,但仍是五日一朝,对比先皇半月一朝,还是显得勤快多了。
今日不朝,冯素贞便贪睡了些,起来时候天光大亮,而天香却不知所踪。冯素贞问过下人,知是皇后娘娘送了百十尾锦鲤过来,她去了湖中放鱼,便寻了过去。
水中鱼儿如若空游,在日光下鳞光耀眼,五彩缤纷,格外好看,冯素贞看得出了神,心也随着那鱼儿恣游了起来。可天香却好似无心观赏,正坐在水榭中对着账本拨打算盘。
冯素贞有些纳闷儿道:“悭吝鬼,不是来看鱼的么,怎么算起来了?”
天香一边打着算盘一边道:“嫂嫂除了送鱼,还送了金银器皿给令芙做陪嫁。我在比对京里去年几场婚事的嫁妆,看看我们给令芙备得是不是太少了些。”
冯素贞凑在一旁看了阵子,叹道:“我十年的俸禄都没这么多。”
天香颔首:“那可不,你以为凭着你冯丞相那点薪俸够花?你可是本宫养着的小白脸儿。你爹和你姨娘在妙州经营田庄铺子的收入,都比你的俸禄多。”
冯素贞哑然。
“对了,我那大侄子几时抵京?我得抽空给他准备个见面礼。”
冯素贞道:“月前便报了辽东王世子已经动身南下,应该能赶上这场婚事。”
“明明是专门儿为这场婚事而来,”天香叹道,“毕竟,这可是东方侯的婚事啊……”
冯素贞目光一动:“我前几日劝陛下给东方侯封王,也不知陛下想好了没有。”
“一个名头而已,你们两个还这么纠结,封不封王又有什么了不起。”天香嗤之以鼻。
“此举不止可以正名,更足以安抚辽东王。”冯素贞解释道,“当下各州于军事上,都有卫所刺史主镇。而辽东王是唯一的藩王,多少还是需要亲近些。”
见冯素贞提到了东方胜,天香眼中冒出精光来:“我听宫里头说,东方胜娶了个鞑子女人做侧妃,生的是个小鞑子。哎呀,也不知道小鞑子长得什么样——”
“左右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冯素贞打断了天香的畅想,也不顾左右下人的注视,俯身在天香脸颊上亲了一下,“你且好好盘算着吧,我去进宫面圣,公主殿下好生在家等着,等着我这个小白脸回来侍寝。”
冯素贞乘轿入宫,刚走至金水桥前就见顾全迎了上来。
“冯丞相,这几个折子待会儿要呈给陛下,我写了几句票拟,您帮我掌掌眼。”
冯素贞翻开折子点评了一番,笑道:“顾阿监的这笔字儿倒真是进益了不少。”
顾全赧然道:“杂家好歹也担了个秉笔太监的名儿,若是出手难看,岂不是给陛下和冯阁老丢人!”
“顾阿监言重了。王总管告老多年,顾阿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内相,倒是冯某要谢顾阿监多留心照拂。”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句,便到了御书房外。
冯素贞进书房时,皇帝正绕着桌子上鼓捣自己的木工活儿。
冯素贞偷眼打量了下,看到皇帝正在做的是只惟妙惟肖的喜鹊,只是要比真正的喜鹊大上两三倍。
皇帝见她来了,忙取了块布,把自己的东西盖好:“不许偷看!这是朕给花儿准备的新婚贺礼。”
冯素贞啼笑皆非:“陛下,您这是明着摆在外头的——”
皇帝把脸一板:“不成体统!冯丞相进来怎么没人通禀?”
顾全委屈道:“陛下,是您自个儿说的,丞相大人进御书房无需禀告……”
皇帝抖落了身上的木屑,净了手回到御座上端坐:“朕想了想,你之前说得有道理,待他成婚之后,朕就为他加王爵。”
冯素贞笑赞道:“陛下宽宏,是国之幸事。”
皇帝淡淡道:“上一辈的怨,朕哪有什么资格宽宏?只是,父皇也已经去世三年了,朕总不能一辈子都跟他一样赌气。何况,虽无亲子之名,但令芙毕竟是你们亲自拉扯大的,只封个侯夫人,未免委屈了她——”
冯素贞自是一番谢恩。
皇帝道:“刚得着承平侯单世文的消息,说是已护送东方悌到了承德,想来还有半个月的工夫,就能到京城了。礼部给他安排的辽东王府,朕不太满意,想让他住到宫里来,你帮朕合计合计,该让他住在什么地方好?”
“世子才九岁,这一路颠簸,殊为不易,”冯素贞顿了下继续道,“但是马上就住在宫里,还是不大妥当。他才离了父母,正是惶然忧惧的时候。不如暂时住在东方侯府,待侯爷大婚之后再入宫与皇子们一道读书,也好有个缓冲。”
皇帝思忖片刻答应道:“此言有理,就这么定了。”
半个月后,辽东王世子东方悌抵京,皇帝格外郑重地携了宗室合族出城相迎。
东方悌惶惶然下车谢恩:“如此惊动陛下,臣侄有罪,臣侄惶恐。”
皇帝和颜悦色道:“当年你父亲外征察哈尔,捆了察哈尔汗回来的时候,朕也是如此出城相迎。如今他打下了辽东,朕不能当面为他庆功,你便代你父亲受了吧。”
东方悌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行了国礼,再叙家礼。
介绍了几个皇子之后,皇帝引着东方悌到了天香面前:“这是你姑姑,天香长公主。”
天香今日穿了隆重的鸾凤纹霞帔,却没有戴冠,头上插着根碧绿通透的翡翠簪子,在富贵之中多了一分清丽闲雅。
东方悌盯着天香看了半天,竟是挪不开眼。
天香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径直开口问道:“小侄子,你看什么呢?”
东方悌如梦初醒:“啊……没……我是觉得姑姑长得真好看。”
天香心花怒放:“好孩子,有眼光,有前途!”
一番厮见之后,众皇族便各自上了车马,向着皇城浩浩荡荡而去。皇帝为示恩宠,特意携了东方悌与自己和天香同车而行。
世子五官酷肖东方胜,天香端详了半晌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眉梢眼角是哪里长得像小鞑子。只是东方胜骨相区明、鬓若刀裁,而小世子童稚未脱长得像个嫩生生的面团儿,绝类如今东方侯幼时的模样。而此时,这孩子正耷拉着脑袋,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看着更是叫人心疼。
辽东王虽不曾娶妻,只在十年前纳了一房侧妃。有风声说那侧妃是察哈尔王族的王女,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侧妃,就是东方悌的生母。
小世子自然知道父母间的往事。
母亲是被父亲救了之后就爱上了父亲的,千里迢迢追随他四处奔驰,从宣大到皇城,又从皇城到辽东。漫漫八千里路,她像只紧追猎物的野兽,缠得父亲怒而和她大打出手。她受了伤,却撼动了父亲的铁石心肠。
如此纠缠了三年的时光,母亲才终于站在了父亲的身边。
母亲无聊时就总与他讲这些事,偶尔父亲听见了,也不辩驳,只是黑沉着脸要捉着母亲到一边去,母亲便和他踢踢打打地闹,二人就一直从房中打到演武场。
只是,自打记事起,母亲就从未受过伤。
父亲直言自己有妻,不可能再娶母亲为正妻,便封了她做侧妃,整个府里也就这么一个侧妃。
母亲说,她曾送过父王一根翠玉钗,父王在皇城的时候突然有一日甩掉了她的尾随,而后那玉钗就不知去了哪里。
定然是被他送给了哪个女人
世子来京之前,母亲曾说,若是京中见到有人头上戴着这根做工精致的马头翡翠簪子,这人就是他名义上的娘亲。
是父王的元配夫人。
虽然父王待母亲和自己都很好,但世子能从母亲讲述时那不住磨着的牙看得出来,母亲心里,多少意难平。
因而,世子更加好奇。
好奇那个占了父亲心中正妻位置的女人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可是、可是……那簪子,怎么、怎么会出现在自家姑母的头上?
小世子时不时地朝天香头上瞟上一眼,满心抓狂,一双小手隔着衣袖绞紧在一处。
看来……父王年轻的时候,有点可怕啊!
春三月,正午过后,天气更加暖和。
天香在水边洒了把鱼食,瞧着鱼儿蜂拥着从冒出尖角的幼荷之间朝自己游了过来:“大侄子,你知道为什么皇上会派你父亲去辽东吗?”
小世子老实答道:“姑姑,侄儿不知。”
“因为,你爹叫东方胜,所以,他去辽东,一定能胜。你看,果然打下来了!”
小世子哑口无言。
不远处有人温声笑道:“长公主是在和你说笑,世子不要介意。”
小世子抬眼望去,只见一袭白衣在林木疏映下时隐时现,终于分开轻扬曼舞的春柳垂绦,款款行来。
来人眉宇疏朗,眼含晨星,虽梳着利落的男子发髻,然而一身雪绫儒衫纤腰窄裉,看得出是玲珑曼妙的女子身形,通身带着光风霁月的洒然气质,令人不禁为其瞩目。
小世子立时晓得了来者何人,眼睛一亮,上前问道:“我知道你,你一定就是那个女丞相!”
来人自然是冯素贞,她闻言一怔,躬身行礼:“原来小世子已经知道我了——冯素贞参见辽东王世子。”